美人挑灯看剑(232)
“愚不可及!”
旁边的短须长老一扬眉,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叹息打断了。
“言山,”一道沧桑柔和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到每个人耳中,说话的人语气和缓,自带一份稳重的威严,“我知道,你性情纯善,在宗内对待妖族的问题上,向来力主柔和,不愿意让仙妖矛盾太多。”
“师祖,”言长老起身,“我此次离宗,找到了百氏的遗民,他们对……”
“好了。”柔和的声音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十二洲因为御兽宗与妖族的矛盾陷入干戈,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顿了顿。
“作为一名修士,你有这种心性,是好事。”
“御兽宗的事,不该让天下与御兽宗一同承担。”言长老沉声道。
“那天下的事,为什么要御兽宗来承担呢?”柔和的声音平静反问,“神君也好,太乙宗也好,他们要建四极,确实一件古往今来皆要称颂的伟业大义。可定四极,平天下中,死去的骷髅又有多少,你是否数过?言山,在天定地清这样的伟业前,很多人都会把自己放得很轻,很渺小,为了实现这样一个伟大的梦,纵然以身殉道也心甘情愿。牺牲诚然崇高,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为此牺牲。为建四极,令西洲身置纷争,为此牵连而死的人,他们就只能为此牺牲吗?”
“御兽是西洲的御兽宗,护洲城之民,是我们的使命。若天下为四极而舍弃御兽宗,御兽宗也为天下令宗门弟子,治下洲城陷于沼泽,那御兽宗存在的意义又何在?”
言长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护苍生也罢,没有什么是真正对的。各司其职,各守其道罢了。”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言长老低头沉思许久,刚想说话,忽然有人闯进了宗门大殿。
“谁让你擅闯大殿的?”右侧的短须长老皱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请求,”闯进宗门大殿的曾清师兄“咚”一声直接跪下,重重地把头磕在石面上,“弟子请求诸位师祖,召回吾师!”
他抬起头,血从磕破的额头流下来。
“师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师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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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轮悬在山脊高处孤绝的巘峰上,远处,千万钧的雪与云流纠缠在一起,纷纷扬扬,仿佛一夜就下尽了千年的雪。少年低头,白发如瀑披散,肌肤冷白如霜雪,衣红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师巫洛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他。
仇薄灯居高临下审视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红,唇色殷红。
绝世冶艳,绝世危险。
“是我。”
师巫洛将油纸伞倾斜在他头顶,遮住风雪。
仇薄灯一偏头,雪白的发丝落到师巫洛手背上。
师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问:“要梳起来吗?”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清凌凌。
“阿洛,”
近距离看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少年终于极缓极慢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举起自己的手,纤长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虚握,去敲击自己的心脏。
然后抬眼:“不疼了。”
他与师巫洛对视。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语调隐约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无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进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领域。在这个新的领域里,他一无所知。
“因为那些东西,对你不值一提。”师巫洛过于冷锐的银灰在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郑重地组织话语,他其实不擅长文辞,也不擅长赋比兴,唯独只有一颗真心。他尽自己所能地,把他认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导给他的神君。“你会拿回你该得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门,妖族,凡人,都只是人间的一员,而你是人间的主人。”
你可以俯观人间。
仇薄灯偏头听他说话。
时间流过,一切颠倒了,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身份交换了。
师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点,恣意一点,幸福一点。
一点。
再多一点。
“真奇怪啊,”
仇薄灯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为什么所困,可此时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巅,仿佛一个被缚多年的人,终于洗尽灰尘。
回首过往,一切就像隔了层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满灰尘的蛛网,对他而言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啊。他怎么会被那些东西困住?
第147章 大火起兮
“真奇怪。”
仇薄灯重复了两遍, 忽然并指为刀,刺向自己。
嗒。
雪压弯青松枝, 成堆滑落,打在孤石面。
漂亮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指尖抵住胸腔,微微透一丝苏梅粉的指甲,葱白的指腹被赩炽的衣襟映上一层银朱,看似纤细,实则锋利。如果不是被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攥住,已经将自己的胸膛亲手剖开, 将自己的心脏亲手挖出来。
“嗯?”
仇薄灯的白发垂落双肩,黑瞳倒映星火。
有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
世界被那光扭曲了,那是疯子审视世界的目光,带着疯子特有的癫狂和激烈。
狂喜就要大笑, 压抑就要宣泄,暴怒就要让百里无尘, 不解过往的自己,就要掏出自己的心脏,亲眼仔细审视——审视它是否落满灰尘, 审视它是否满是伤痕。审视它是否背叛自己, 是否是被谁巧妙更替。
一念一思, 即为所行。
无所谓伤害自己, 也不在乎威慑人间。
冷酷,残忍, 极端, 癫狂。
一视同仁。
“没有灰尘了。”师巫洛说,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干干净净, 一点灰尘也没有,”属于成年男子更为修长,更为宽一些的手指与少年的交错,引领他伸平手指,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师巫洛镇定,冷静。
一点惊异也无。
就像神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都和过往没有任何两样。他轻而易举地理解神君所有怪异的,离奇的举动。
……要是我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什么关系都不认……隐约间,有平静的声音在雪夜中重新回响,在对血腥未来的阐述背后,是一丝藏起来的,无法直言的绝望和希望。
他们都曾深陷疯癫的旋涡。
——神君第一次血衣成魔,天道候归人的千万年。
他们都心知肚明,疯后的种种癫狂与堕落。
那些所有以平静的语气陈述的未来背后,隐藏的是孤独绝望的发问:
……若我疯癫,若我自焚,你陪不陪我?
在因我狂喜放歌时,与我一同目无旁人。在我撕裂己身,做克制我的锁链。在我放纵堕落时,与我同入污尘。
你愿不愿意……
做我最后的锚点?
“都没了,都好了。不用挖出来。”师巫洛说,“不骗你。”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眼睛。
师巫洛在他素雪初霜般的眉间落下轻轻一个吻,
他信了。
一线日升的光出现在东边的天。
仇薄灯被那线贴地绵延的光吸引了注意。
光线向左右推平,向上下拉长,属于冷夜的群青被介乎橙黄与银朱的光逼退。
红日跃出地平线。“……火。”仇薄灯的瞳孔印着远山丘陵上的红日,“大火。”
他一步向前,立在千丈孤峰的悬崖边沿。
峡谷下的风卷动他的大袖,整个人沐浴在血色的光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诡艳。晨光转瞬间,献祭一样,燃绵延起伏的山脉,点燃皑皑白雪,点燃游移未散的雾瘴,点燃波涛汹涌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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