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136)
佛陀啊佛陀,渡世济人难啊。
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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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透幕,将窗外素棠花影投进塌上。
仇薄灯于睡梦中侧了个身,翻到堆漆螺钿描金床的塌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旁边伸出,将他往里拦了拦。师巫洛靠在床头屏风上,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低头垂眼看枕在他腿上的静眠人。
很早以前,仇薄灯常常在躺在扶桑枝干上直接小憩。那时师巫洛就总担心他会掉下去,他一翻身,就总想伸手去把他拦回去,可怎么也碰不到他。那时他们形影不离,又如隔万里,那么无力。
师巫洛指尖触碰仇薄灯眼角的花影,轻轻描摹。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能够触碰到想要触碰的人。
风轻日静。
静得逝水都停了。
“为什么要中止仪式?”师巫洛低声问,“你记起来了?”
没有得到回答。
仇薄灯没有醒来的迹象,而师巫洛也只敢在他没醒的时候问。有些时候,师巫洛觉得他其实是记得的,可有些时候他又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师巫洛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才是最好的。
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希望他什么都不要管了。
就像曾经希望他无病无灾,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带你走。”师巫洛说,“带你回巫族。”
不再是“想带你走”。低而强硬。
希望总是在落空,落空到让人害怕,害怕那一天指尖触及的一切又会成为泡影。与其等着他首肯,在等待中又一次眼睁睁看世界崩塌,不如直接带他走……师巫洛指尖顺着倾斜细枝的淡影向下,在触及唇角的时候,忽然被人握住了。
“没及格呢,想逃课翘考啊?”
仇薄灯睁开眼,漂亮的黑瞳落着一点碎光。
师巫洛不说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仇薄灯松开手,移开目光。他没起身,屈指碰床沿的花影。师巫洛伸手,将滑落的锦衾扯上来一些。见他手指在床沿滑来滑去,便握住他的手,确认不像前几日那样冰冷后也没松开。
仇薄灯抬起眼看他。
“及格不了,可还是想带你走。”师巫洛垂眼看他,没有躲避,“花草树木,山水白石,只有去触碰过才会知道有什么情什么感……我不想触碰,也不想知道。”
想触碰花草树木与飞鸟,是因为想知道一个人触碰它们时的感受。可如果触碰万物的人不在了,万事万物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触碰万事万物。
我只想触碰你。
“我带你走,”他轻而执拗,“我带你回巫族。”
第81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仇薄灯手指顿了一下, 一点点蜷缩起来。
他移开目光。
师巫洛不说话,固执地等他回答。
“之前有人问我, 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把繁华捧到我面前,煞费苦心铺一条渡世救人的路。”仇薄灯慢慢地说,“说得我像什么割肉饲鹰的菩萨,真好笑,我舍得老鹰都还委屈呢,一天天的什么朽肉烂骨头都往它哪里丢。”
师巫洛握住他冰冷坚硬的手指。
“我救神枎,因为它太蠢了, 蠢到我不喜欢。我救鱬城,因为我乐意,乐意看哪个王八蛋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至于烛南……”他忽然又笑起来,“烛南金衣鱼我都还没吃呢, 哪里轮得到那些鬼东西祸害。”
日光偏转,穿过清帘缝隙。
一线光斜过他的瞳孔, 把世界分成两半。
明暗相轧,光影厮杀。
“看,”他还是笑, “苍生和我没关系。”
师巫洛遮住那一线光。
仇薄灯不笑了。
他安静了一会:“给你讲个戏码吧。”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个很老套很老套的戏码, ”仇薄灯坐起身, 手指按在螺钿床沿, “一个人……管他开头是花花公子,还是一无所有的丧家犬, 他被选定成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就注定会成为英雄, 注定会成为圣贤。这个戏码有多老套?老套到刚开头,观众就知道结局, 所以中间主人公被打倒多少次都无所谓,结尾他一定光芒万丈,大家起立欢呼鼓掌。”
“拯救世界的英雄,力挽狂澜的善人,命中注定的圣贤。”
“多伟大。”
他只字不提歇斯底里的月母,仿佛已经完全忘了,仿佛只把她当做一个路上偶然遇到的疯子。
“可故事只上演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八刻钟,怎么讲得完一生?”
银屏定格在大结局的一刻,英雄们荣光加身,万众簇拥,掌声雷动。可那之后呢?
那之后呢?
“至善无亲,至圣无朋。”
仇薄灯笑,笑着笑着,他忽然弯下腰,死死抓住床沿,脊背紧绷如将断之弦……灼眼日光中女人扭曲狰狞的脸,定格在身前的锋锐指尖,四面八方皆是尖锐的羽箭,哪怕醉生梦死酩酊不醒也避无可避。
只是罪人。
哪来圣贤?!
走到哪里哪里大灾大劫,行走的厄难行走的不详,孑然一身死在海底就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我带你走。”
师巫洛将脊线清瘦的少年藏进怀里,仿佛在替他挡去漫天箭雨。
“要带我走可不容易,你确定?”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像沧溟海上白月的一夜,划舟带他去水的尽头,天的分界,人间的边缘线,带他逃离这个世界。仇薄灯越过师巫洛的肩膀,看窗外的海棠花影透过白绵幕帘,从柏木板生长到红漆沿。
日光明媚,花影明媚。
“好。”
师巫洛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怔了一刹,偏过头去。仇薄灯看着他怔愣的银灰眼眸,空茫的表情,忽然笑起来,推开他,站起身,拉开屏风,一步踏进灿烂的阳光里。
他赤足站在天光里,指尖被照得明亮透澈。
他定定地看着窗外,花与影,飞鸟与长风。
“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笑容粲然地转身,“我只是个纨绔不是么?我有九九八十一的亲人,我有五湖四海的狗友狐朋,吃喝玩乐无恶不作,至圣至贤和一个败类有什么关系?”
他高兴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明媚,宛如只是个真切的十八岁少年,不管天不顾地。
“走。”
“带我走。”
他站在原地,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挥袖振开房门。
长风鼓荡,转瞬席卷四周,木丛花影间,所有看似不起眼的斥候鸟同时掉落在地。风掠过大半烛南九城的上空,四面八方,所有窥探监视的目光同时被斩断。最近的探子在瞬息之间覆灭。
刀剑枪戟四起,隐藏在暗中的人纷纷扑出,试图阻拦两人的离去。
他们来自各宗各派,各洲各岛。
七天前,所有驻留在烛南的仙门弟子洲岛商贾同时收到一则监视与控制的密令。那是一则前所未有的密令,无需顾忌威名赫赫的仙门第一太乙宗,无需顾忌东道主的山海阁。一旦太乙仇薄灯有逃离的迹象,全力阻拦,即刻通知。
短短七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已经让烛南变成了一个囚笼。
刀光急旋成满月。
兵器俱碎,人影倒飞。
师巫洛振去绯刀上的血,扣紧仇薄灯的手,带着他掠过长街。天光中,一名濒死的探子七天以来第一次看清令宗门如临大敌的监视目标——出乎意料,不是想象中森然恐怖的邪祟魔头,只是一位冷冽的年轻人和一名冶艳的少年。
他们十指相扣,冲出天地樊笼。
四方震动。
一个时辰不到,消息从烛南发出,转瞬传遍空桑百氏,传遍十二洲所有仙门,传遍海外三十六岛。
无数飞舟腾空而起,载着不同的盘算在苍穹上拉开罗网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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