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212)
栖洲醒来的那日,是渡劫,是飞升,也是辞年奔赴巡按司逼着自己谎话连篇,更是他们的永诀。
他看向云鸿,轻声道:“所以这些,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云鸿不知还能说什么,他垂下眼,坦白道:“我都知道……”
栖洲忽然吼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他吃了多少苦!为什么不同我说?!”
“师父,你别……别骂我哥!”云鹄追上来,赶忙拉开了两人,“我哥没……”
云鸿打断道:“因为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昔日储仙台,辞年换下丹元,拖着已经残损的躯壳,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在掌信司的会客室里见到了云鸿。云鸿与云鹄并不相像,但毕竟相处久了,言谈举止见,总会有些相互影响的痕迹。掌信司一向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批阅送信的功夫苦,信鸽难免聒噪,来往的人偶尔还会被个别调皮的信鸽啄两下,久而久之的,来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辞年寻到掌信司后,脱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还能成仙吗?”
云鸿虽为掌信使,但平日里来往送信,走街串巷,也接触了不少人,多少懂些医理岐黄。他平日里常去储仙台看往云鹄,也自然认得这自来熟的小狐狸,他既有此一问,云鸿也不敢怠慢,原本看他脸色苍白,只以为是上哪受了伤,患处疼起来,自己吓唬自己,可谁想这诊察的灵丝牵下去,才发觉这问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无论云鸿怎么诊察,都探不到那丹元的轮廓,他越发觉得怪异,只能重新看向辞年,正色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辞年却笑道:“我摔了一跤。”
云鸿摇头:“这不可能,你从哪里摔一跤,能把自己摔成这样?你往日里也没少在储仙台走动,人间也去过几趟,到底是遇着什么了……你的丹元,它……”
辞年咬咬下唇,轻声道:“那我这颗丹元,往后没法成仙了吧?”
云鸿沉默,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他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得说实话,我才能帮你。你来找我,不就是希望我能帮上忙吗?”
辞年忽然红了眼睛,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久久未言。云鸿也并不催促,只替他倒了茶,劝道:“你若是需要我帮你,还请说出实话,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发誓。”
沉默许久的辞年,忽然抬头看向他:“包括小天鹅么?”
云鸿点点头:“包括云鹄,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要救一个人,已经完成一半了。”辞年指了指自己,笑着滚下泪珠来,“虽然有点疼,虽然我……”他的后半句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可云鸿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所有幻想过的光辉灿烂的未来,都将被拦在腹中这颗残损的丹元之外。
他不会再有成仙的机会了。
“我还有另一半,需要你帮我……”辞年诚恳道,“一定不会牵连到你。”
直到入夜,辞年才离开掌信司。他离开时,以仅剩的灵力化作了信鸽,与院子里的其他鸽子一同飞了出去,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他对我说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他要救你,就要背上所有你的罪名,要把你从这件事里全部摘出去,摘得一干二净。”云鸿道,“从那一刻起,那魂魄是他的师父,丹元是他的丹元,挑唆养魂的是他,私创阴司的也是他,到最后,顶撞神官,藐视天规的还是他……”
辞年完美的按着自己的计划走到了最后一步。而云鸿能做的,就是以送信为借口,将剑穗故意落在安文显房中,再以发现新疑点为由,去带着巡按司的一干人等,重新搜查安文显的屋子。
“栖洲公子,你还记得吗……”云鸿叹道,“那日巡按司提审,可是当堂验过阴司里留下的灵气痕迹的,那痕迹,和辞年身上的一模一样……”
惊堂木落。从那刻起,辞年便扛下了所有罪责,成了上仙界和储仙台眼中,不折不扣的逆臣。
可栖洲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将至的午后,天色昏暗,巡按司的殿内燃起无数烛火。辞年跪在那里,像一尊永不会屈服的雕像。他仰着头,眼神轻蔑,看着那端坐其上的,趾高气昂的神官,随后将自己满腹的怒火化为叱责,骂得那两人狗血淋头。
他大概是痛快的,当准神官这么久,为栖洲的事奔忙这么久,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痛快与舒畅。
栖洲哽咽道:“然后呢?他被带去了哪里?这你也不能告诉我吗?”
云鸿闻言,合上了眼,重重地叹了一声:“水牢。”
“什么……”
“他被押去了水牢。”云鸿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小了几分,似是不敢再提,“他要在那里,被施以水刑,一日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是可以将脑袋露出水面的,其余十个时辰,他都要被溺在水中,受刺寒之苦。准神官已是不死之躯,无论在水中如何挣扎,都不会死去,但这凉水灌入五脏六腑的痛苦,却是一分也不会少……”
“这不可能……”安文显似是终于缓了过来,他攀着一旁的山石,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水刑不是早就已经废止了吗!怎么会……”
“而这还不是最过的……”云鸿并不打算解释,他继续道,“他们在水中置下一个雷阵……每当有人渡劫飞升,那天雷便会分出三分,落入这雷阵之中。他在水牢里,除了要忍受窒息和寒冷,还要……”
“谁?谁置下雷阵?”栖洲已然听不下去了,他红着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谁干的!你说啊!”
云鸿面露难色,他看了看安文显,又垂下眼来,似是在斟酌着该说些什么。可就是这瞬间的细节,让栖洲忽然暴起,他剑未动,拳头却比剑更快,没等安文显辩解,那拳头便冲着安文显的鼻梁砸了下去,即便已经身为神官,落了凡间,也照样免不了肉体凡胎的化形,安文显满面鲜血,爆喝道:“不可能!我安家……我安家世世代代,都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不会的!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要污人清白!你已经贵为神官,你说话要想清楚!”
“神官……我贵为神官,却终日惶惶,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便可能保不住……身在储仙台的弟弟……”云鹄哽咽着,忽然疯了似的大喊道,“安公子,你恐怕不知道……不,你一定不知道……当初那封助你飞升的信,本不该是你的啊!安家……怎么会允许辞年位列仙班?他的存在,只会要了你安家先祖的命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稚子辜鸿雁郁难纾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安文显面色苍白,他暴喝一声,拔剑便向云鸿冲去。云鸿本就只是个掌信使,功法武学自然不及武神,一见他亮剑,更是惊惶不已,下意识地抬手便挡。
“铿”一声,剑刃与剑鞘撞到一起,云鸿惊呼一声,抬眼一看,只见栖洲已经一步移到他身边,以尚未出鞘的虹瑕,替他挡下了这一剑。安文显红着眼,颤抖道:“你给我让开!”
栖洲灵力一震,将早已陷入混乱的安文显推出几尺外,果不其然,他一挪开,那天雷又立刻落下,云鸿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小心,那微红的剑光就已抢先一步,将闪电打得偏了方向。那电光朝着跌坐在地的安文显杀去,可偏偏就在即将擦过他身体的瞬间,溃散得无影无踪。
安文显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竟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栖洲神色凄然,他笑了笑,再次举起手中的剑,看着那流淌的红色灵光,轻声道:“你接着说。”
云鸿惊魂未定,他扶着一旁的云鹄,飞快站稳了脚跟。他看向安文显,缓缓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对安公子而言,实在过于残忍……但这是事实!我身为掌信使,每日往返各界,传消息送信件,这些信是给谁的,该让谁来收,我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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