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倾国(37)
而我其实也一早便做好了娶公主的准备,这便是之前无论我多么中意骊珠儿,都不可能娶她做正妻的缘由;哪知原来皇上非但不打算嫁公主,反倒像为皇子的婚事发愁一般拿了近臣之女的画像来与我一道品评。
我坐在兴致勃勃的皇上身边,额角早就布上了一层细汗。
淑妃娘娘半月前在长乐宫平安诞子,却又是一个小公主,原本拍着胸口保证这一胎会是龙子的太医院众臣个个尴尬不已,好在皇上似乎也没对此事上心;眼看太后还在病着,国丧后定有一段时日严禁嫁娶之事,皇上却叫我在这个时候娶妻,他究竟是有何打算?
可我什么也不敢问,更不能埋怨皇上为何不愿认我。
一瞬间我思绪万千,却也没再继续神游着想下去,见皇上还在看我,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这……臣……我觉得自己尚且年少,还想着再清闲几年,现下娶亲实是……实是早了些……”
“哪还早呢?”皇上幽幽看我,“东阁大学士家的孙子比你还小半岁,现下家中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太学的那些个官家公子也就你跟崇睿俩小子连侧室都没有,朕看在眼里,也当真是急在心上。”
那您也早点提这茬啊,若是半年前知道您有让我娶亲的打算,我也不会硬着头皮去挑那萧浓情了。
我哀怨地看着皇上,想到此时还绿着眼睛等在家中的野鸡美男,只觉得自己真是骑虎难下。
半晌也只得慢吞吞道:“皇上说得在理。只是婚姻大事不能草率而定,眼下我爹尚在襄阳老家办事没有回来,如此不知会一声便娶回侯府主母,其实有些不合礼数;不若待我爹回来一道商议一番,这些姑娘我看着都挺好,也让他老人家来帮我参谋参谋。”
说罢便顿了顿,有些紧张地暗暗攥紧了袖子。
我这话说的,其实是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因为我爹这半年多来除却那两封信外,便是再无回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是否安好,日后还会不会归京来看我,现下能寻出这般借口,也想要看看皇上究竟是如何反应。
皇上见我提到我爹,颇为英武的俊眉似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他收起手中京城闺秀的肖像,显然也窥出了我心中的不情愿,半晌叹了口气,道:
“也罢,你爹确乎回了老家颇久,现下无心于此事也情有可原;朕不日便遣人去襄阳问问,教他早日归京,跟朕一起将鸣鸣这成家大事理了。也是他这当爹的忒过散漫,总让我们鸣鸣牵肠挂肚可怎么行。”
我闻言松了口气,多日来因担忧我爹而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红茶,慢慢地喝了定神。
“话说回来,鸣鸣,”皇上将那装满画卷的漆盒收起来后,看着我明显释然了许多的侧脸,忽然微眯起眼睛道,“你与萧家小子最近相处得如何了?”
我一口茶水喷到了暖阁价值连城的地毯上。
虚弱地抬起头朝皇上看去时,皇上正执着根银签剔牙,见我如是反应便咧开一口森森的白牙,别有深意般说道:“鸣鸣当朕不知道他卖了自家老宅之后,实是搬到你们极乐侯府上住去了么?”
“……”
我闻言沉默了许久,终是别过头去,心下只觉得幽怨万分。
打从萧浓情自西域回来,城里的姑娘大喜过望之余,却无人能够知晓萧郎如今的住处;想来萧浓情虽然每日低调地在我侯府进进出出,却也从未刻意掩饰过自己的行踪,被皇上的眼线轻易打探到也尚在情理之中。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不过也来得忒快了些。
眼看我先前立下的不会跟萧浓情断袖的誓言成了笑话,皇上摇摇头,扯出一块手帕给我擦了擦嘴边的茶水,瞅着我叹气道:
“鸣鸣啊,朕早就跟你说过,断袖这点小癖好倒是无伤大雅,朕虽然不喜萧家小子戴罪之身,可这些日来也确乎为朝廷做了不少实事,若你当真中意他,朕倒也不至于作出棒打鸳鸯的事来。”
我一愣,颇有几分不可思议地朝皇上看去。
果然皇上顿了顿,又道:“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准你跟他在一起,却不可因他而耽搁了娶妻的正事,鸣鸣你须得为朕……咳,为你们裴家留个后才行。”
我下意识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想着皇上心下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既然他已经决意对我和萧浓情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娶妻的事就一直拖到我爹回京便罢。
……
见我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皇上那双幽深的俊目似乎微闪了一下,忽然道:“鸣鸣,你是不是因为朕取消了南巡一事没能离京去玩,心里头怨朕?”
这叫什么话,我哪儿敢呢。
只是连崇少都偶尔能跟着他爹和监察御史到南直隶出差去玩,我长这么大却都没能真正出一回京,确乎有些不太甘心罢了。
总觉得好像有一只暗处无形的手,想要牢牢地把我锁在这京城一般。
见我摇头,皇上便捧着暖手炉在龙榻上懒散地躺了下来,悠声道:“朕先前思虑不周,只觉得带你去南方巡游一番,吓吓某些心中有鬼的逆贼也是好的;只是怎料萧璞死后便风波不断,朕思来想去,也觉得你现下留在京城才是最安全的。”
说罢见我神色似有恍惚,便又低声道:
“若有朝一日这天下成了你的,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也同朕一般去巡游自己的江山。”
……
……
我出了宫,绒靴踩在还未消融的雪地里,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皇上方才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只觉得头痛不已。
事到如今若我还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意思,那我怕是当真成了憨批。
入夜,不算寒凉的微风吹落点点细雪,拂在我尚呼着热气的唇边。我慢慢地走在宫墙外,侧头望着那一座座熟悉又陌生的殿宇,头一回生出了切实的孤独感。
走到上城官家府舍云集的繁华街巷时,我老远看到一群御史正穿梭在灯火间,进出着一座不知是哪位朝臣的府邸,来往低语着些什么;而崇少正披着一件不算厚重的狐裘,站在灯笼下出神地朝里面张望着。
我站定脚步,犹豫着不知该上前打个招呼,还是径直绕道过去继续散心;哪知刚一抬头,便与那同样不经意间看过来的贤弟对上了目光。
崇少一愣,便高兴地朝我招手道:“晟鸣兄!”
“……”
我看着眼前天真烂漫、俊秀可爱的贤弟,忽然就觉得被治愈了。
便也终是停下了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坐在了扫过雪的石阶上。
见这周围都是些面熟的小御史,我想当然地以为崇少是在等他爹,便也陪着他候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天来。
想来本侯平日里酒肉朋友虽多,可无话不谈的知心密友,多年来也仅只崇贤弟一人而已。我看着聊到开心处就滔滔不绝起来的崇少,忽然想起自家贤弟平日里虽是看似傻得冒泡,可在太学门门课业都是第一,论理也是十足聪慧;于本侯现下的烦恼,也应当是有些见解的才对。
于是我定了定心神,见此时四下无人,便佯装无意般低声道:
“贤弟,为兄且来考你一番思辨。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了太子,你道这天下会如何?”
崇少看着我,噗哧笑道:“晟鸣兄成了太子?这又如何可能?”
我微红着脸咳嗽两声,正色道:“只是打个比方。譬如我就是当年那个本应死在深宫里的大皇子,不过被人偷偷掉包换了出来;现下皇上似乎又有些想让我认祖归宗的意思,你道这之后会是怎么个发展?”
崇少显然没有考虑我这话的真实性,只当我当真是想考他思辨,便认真想了想,挠头道:“背景仅仅如此么?大皇子为何会被人偷换出宫?”
见崇少不疑有他,我谨慎地四下看了看,便将当日在御书房中听到的种种以及方才皇上那番话,讲故事似的相当随意地给贤弟讲了一遍。
崇少听罢琢磨了一会儿,凝眉道:
“那我觉得,晟鸣兄就赶紧逃跑吧。”
我:“……”
崇少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我编出的故事不足以考验他的思辨之能,好整以暇道:“大皇子当年也不过是孟贤嫔所出的庶长子,皇后现下又年轻康健,除非日后这宫中再也生不出一个皇子来,不然晟鸣兄能成为皇储的概率属实寥寥。”
见我神色一动,便又道:“是说这后宫中再没有其他皇子倒好,一旦有了,无论嫡庶将来也定然会视晟鸣兄为眼中钉,不问朝中事的极乐侯又难以似寻常皇子那般积攒人脉;而现下这朝中又恐有镇南王的眼线,若晟鸣兄不慎暴露了自己是皇子而不是世子的事实,想必处境其实十分危险。”
我沉默了许久,觉得贤弟这话属实在理。
眼下皇上是不是真的想让我做太子也还未必可知,多年来又只对我一昧溺爱,从淑妃娘娘刚诞下小公主、他便急忙要我娶妻生子来看,兴许他只是担忧自己日后难以生出皇子来,这才不得不予了我暗示。
照皇上所说,镇南王现下尚还觉得我是他的世子,因而我对皇上而言与其说是心仪的太子人选,倒更像是拿来牵制与威慑自己皇兄的一步棋子。
我看崇少,崇少不知深沉着在想些什么,忽然道:“而且……”
他朝我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而且就像晟鸣兄你所说的,皇上只道镇南王那边一厢情愿认定晟鸣兄是他的世子,可他又如何能肯定晟鸣兄就是他的皇子?万一,我是说万一晟鸣兄当真是镇南王世子,那就……”
他在自己的脖颈上划拉了一下,我项上便蓦地一凉,下意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