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倾国(34)
“你若是心里难受,不妨哭出来。”
萧浓情闻言一动,抬起头来长久地凝视着我,继而唇角微扬,竟是轻笑出了声。
“哭?无用之人才会哭。”他冷冷说着,冰凉的手指从我掌心里滑出来,下一刻便紧紧握成了拳,“……我保证这些害了我爹的人,个个都不得好死。”
感受到他棱角分明的脊背硌在怀里,冰冷而又阴狠的语气几乎扎得我胸口生疼,我打了个寒颤,想起萧老曾对我提起的那些哈密的旧事,竟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可还未待我心头的那一丝异样扩张,萧浓情便又软了下来,仰起头靠在我的肩颈边,伸出手来轻抚着我的脸颊,沉得宛如暗潭的碧眸盯了我许久后,便喃喃道:“晟鸣,我现下只有你一个了……身边也,再没有其他人了。”
他这话仿佛别有深意,听得我心头隐隐一慌,下一刻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我……”我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待你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说。
与其说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如说是妥协与认命一般;只觉得我当初一念之差挑上这人,日后怕也再难脱身了。
……
萧浓情没在这京中料理萧老的后事,而是向皇上告了假,打算运棺回哈密去将他爹与娘亲葬在一起。
此举听在皇上耳朵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恭敬的意思,毕竟萧老在这故土承蒙皇恩五十余年,在西域诸国才待短短不到二十年,萧浓情此举倒像是更认同哈密才是他的老家一般;不过皇上虽然不满,却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加之近些日来萧浓情于刑部有功,便也堪堪准了他这回。
只是萧浓情临行前若干奇怪的举动引得朝中议论纷纷,都道是这萧家小子怕是被这暗涌起伏的朝堂吓得不轻,生怕死了老父后下一个便要轮到自个儿头上,这般便要丢了乌纱帽回胡疆老家去了。
原因无他,这萧浓情竟将他萧家老宅的地契交还给了皇上,将所有从哈密带回来的值钱物事变卖得一干二净,遣散了家仆杂役,且一切都还是光明正大没有丝毫遮掩,弄得城中姑娘们人心惶惶,心疼萧郎的同时更是怕他就此一去不回了。
而只有本侯知道,要他萧浓情从此消失在这京城中,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因为他将他的所有家当,都搬到了本侯府上来,已是打定主意要回来做我这极乐侯府的当家主母了。
城门关口,崇少迎着暴晒的日头站在墙头,边吃西瓜边与那守正一道给我二人撑伞;而萧浓情一袭沙色披风,正顶着帷帽站在马车前,细细地嘱咐着本侯。
“不许上花街欢馆,不许逛梨园剧院,不许与那太学武馆的官家公子厮混……”
想到接下来便是没有萧浓情阴魂不散的神仙日子,我强行按捺下自己的眉飞色舞,只面色沉稳地朝他点着头。
萧浓情想了一会儿后,又扑过来咬上我的耳朵,最后低声道:“不许和其他人去游湖,尤其是崇睿。”
闻言,我抬头幽幽地看向无辜至极的崇贤弟,打心底叹了口气;而崇贤弟不明所以地与我对视一眼,又吃了一口手中西瓜。
见我最终应允了这个看似无理的要求,萧浓情这才满意地将遮阳纱披了下来,最后深深地望我一眼,道一句:
“等我回来。”
便坐上载着冰棺的马车,一路驾往西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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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本以为萧浓情走后,我便能做回以往那逍遥自在的极乐侯,再随皇上到南方诸州好生游玩一番散散心,忘了这些本也想不通透的烦心事;哪知还未过几日,这京中便不太平起来。
也是直至这时我才意识到,先前自己觉得萧璞萧大人于这朝中无足轻重的想法,究竟是多么荒唐而可笑。
萧璞一死,先是本就钟鸣漏尽的老太后一病不起,转眼便是药石无医,国丧迫在眉睫;皇上自然不可能再在这种时候离京去南巡,须得沐浴焚香守在宫中为太后祈福,也自然无暇顾及其他琐事。
眼看马上便可母凭子贵,被皇上允诺了要在下个月封为贵妃的张淑妃见他将此事抛在脑后,在长乐宫散步时心神恍惚,脚一滑险些小产;太医院嚇得人心惶惶,生怕保不住皇子便要被皇上降下罪来,一时间朝中气氛也是雾惨云愁,紧张不已。
虽说长点脑子的朝臣都不会觉得是皇上对萧璞下的手,可耐不住也有些同样被大赦归京的旧臣胡思乱想,仿佛下一个死于非命的就是自己;于是辞官的辞官,勉强按捺在朝中的也对皇上多了分警惕。
可以说,无论萧老是死于谁手,这都是一番相当高明的打算,仅取了萧璞一人的性命,便能将这平静无澜的朝堂乃至天下掀起不小的浪花,若那天高皇帝远的地处谁人有异心,会伺机而动也还未必可知。
只是我这些年在皇上身边长大,也是见识过他那些明里暗里或血腥或平和的手段的,莫说眼下一个没有兵权的镇南王,便是那西域同漠北诸国胆敢在这个节骨眼打过来,皇上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
因而这些事,统统不归我发愁。
我爹又从襄阳来了信报平安,内容与上一封离京时的家书差不多,只是告诉我他在襄阳一切尚好,许是会再过上一段时日回来,教我不必为他担忧,困惑与为难之事只还问询代为家长的徐侍郎便罢;末了又在信尾画了一只狐狸。
我知道这便是要我相信这是他亲笔的意思。打小我夜里睡不着时,我爹经常会给我讲一些民间故事,其中最耳熟能详的便是狐嫁女,除我父子二人外也再没有谁懂得这画的意味了。
虽然也想给我爹写信,但兴许皇上的眼线就在这路上盯着,只要知道他现下一切尚好,我便也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本想鼓起勇气去问问徐静枫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他听了我的吩咐,这些日来正忙着和我的崇贤弟谈情说爱,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对国事的担忧之色,可想而知我心中所设想的风云突变的那一日,还远远没有到来。
虽然没了南巡是有些遗憾,不过眼下没了萧浓情,又多了一排他留在我侯府上的衣柜,每日穿着他压箱底的华丽衣裳出门闲逛,只要不去想些有的没的,日子倒也算过得惬意。
京城姑娘们没了远走西域的萧郎,始终见不到传闻中同样美貌无双的徐大人,也鲜少看到闭关苦读的崇少,理所当然地又将关注与爱慕投回了本侯身上;时隔一年又过起这众星捧月、掷果盈车的风光生活,我心里头有着说不出的快活。
不过我独自走在这京中的大街小巷,总觉得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
一个月过去了,萧浓情没有回来。
两个月过去了,萧浓情没有回来。
三个月过去了,萧浓情依然没有回来。
眼看我俩分开的日子已经和正式熟识后的时日一样长,我也不由得像朝里诸多疑神疑鬼的老臣那样,觉得这厮应是撇下本侯与他的仕途,一个人远走高飞了也说不定。
不过也好,就当他萧浓情是本侯某个春日午后做的一场噩梦;这般梦醒了,也就将他彻底忘了便罢。
这一日傍晚天清气朗,本侯正与做完功课跑来找我玩的贤弟在房中摴蒱,却见总管匆匆敲了门进来,道是有江南的船商递来货单,我极乐侯府前些日子订制的画舫已赶工完毕,这般上京送来了。
闻言,我扔下手中骰子,与对面贤弟面面相觑,继而一脸黑线。
画舫?那只野鸡临走前居然还从江南订了艘画舫?
便恍然一拍脑门,只觉得若不是忽然来了这一出,我几乎已经快要记不起自个儿曾经的冤家姓甚名谁了。
听闻那专为眷侣定做的江南豪华画舫此时正停在北廊湖,崇少便忽然来了兴致,三下两下将桌上掷具收拾好,兴冲冲便道:“晟鸣兄,我们去看看!”
我撇撇嘴,着实不想在这等懒散惬意的时刻出门,却拗不过自家贤弟的央求,便只得换了身轻便低调些的衣裳,跟着那上京的江南船商一同到北廊湖验货去了。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近些日来因着老太后凤体抱恙,白日里的市集街巷总是冷冷清清,无人敢太过铺张,不过京官并不干涉的夜市就不一样了。
北廊湖边的鼓楼街早就高高挂起了开张的灯笼,斑斓灯火倒映在粼粼的湖面,我看着眼前巍然荡在岸边的画舫,又跟在早就迫不及待的崇贤弟身后抬脚踏了进去,待到点起琉璃灯,看清这画舫内的种种摆设时,惊异得便又是一阵咂舌。
也不知是萧浓情是如何吩咐他们的,这画舫竟当真与那歪书里的插图相差无几,足以宴请十数人饮酒赏景的双层游船,底板甚至还铺了厚厚一层华美的绒毯,一看便知是船主在打着些什么主意。
崇少两眼发光地在这画舫里滚来滚去,显然十分中意;半晌似是也想到了那本歪书中游湖的种种,面色便微红起来,撑起身扯扯他贤兄我的袖子,赧然道:
“晟鸣兄,我看萧兄迟迟不归,不如暂且将这画舫借愚弟……”
“好啊,”我欣然道,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要你跟愚兄保证,日后能在这船里将徐起潭压倒也如此这般一回,便是送给你也无妨。”
崇少闻言一顿,略显幽怨地瞅了我一眼后,便悻悻地收回了手。见舟子已然撑起画舫在这北廊湖岸边慢慢飘荡,我便也伸了个懒腰躺下来,打算暂且在这画舫中假寐一会儿,明日一早便将它租赁给这临近的酒家,也不算太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