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联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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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付闻歌转身,疾步而行。
不是逃,而是想要挣脱这千百年来束缚在无数如他般的男子女子身上的枷锁。勤学苦读算什么?考上大学算什么?有报国之志算什么?自那声婴啼初响,命运便已既定。
金帛权利,众生所求。得到了还想要更多,欲无止境,却莫不是要用胸腔里炙热跳动的心脏去换取。就好像他阿爹那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了个自己不曾谋面便要为之守伦常服礼制之人。又得不到同等的对待,余下的人生,都只能用在维护那残缺不堪的自尊之上。
数不清过了多少街,又穿了几条巷,没有目标,就只是往前走。正午骄阳似火,烤在背上滚烫。汗珠滚滚而落,混着眼里的不甘砸在抽痛的胸口上,瞬的湮没在藏青色的布料里。
突然间,近乎蛮横的力道自腕上传来,他被白翰辰拽到一大片茂盛的树荫之下。付闻歌猛地挣开,睁大眼瞪着他,微红的眼眶里盛满拒绝。
白翰辰也追冒了汗,额头上的汗珠细细密密,胸腔起伏急促。他就知道,若是直截了当地让这心高气傲的人得知联姻之事,怕不是得闹个天翻地覆。
前车之鉴,有房远亲表姐,也是念的洋学堂,端个玲珑心窍的好女子。为反抗家里定下的亲事,终是以身明志,投了护城河。
那是思想开化后生出的傲骨,是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更是向死而生对抗命运的豪迈——但他绝不能让那样的悲剧在自己身边重演。
白翰辰又攥住付闻歌的手腕,任凭对方如何挣扎也不肯放手。生怕他一个想不开,走上表姐的老路。
“别碰我!”
付闻歌挣得急了,一掌扫到白翰辰脸上。“啪”地一声脆响,俩人都愣住了。
从小到大,莫说巴掌了,白翰辰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这一巴掌糊到脸上,滚烫热辣,抽得他腾地窜起股怒意。天热心就燥,又追了将近一里路,每个毛孔里都冒着火。这会儿别说给他一巴掌了,就是有人冲他嚷一句,都能让白二少爷上脚踹将过去。
火上来,他不管不顾,扬手揪住付闻歌肩颈处的衣服把人拎至面前。四目相对,呼吸间灼人的热气都喷在了彼此的脸上。
白翰辰气急,话横着出来——“闹什么闹!?你个洋学堂出来的,怎学得像那些裹脚老婆子,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
这着实的轻看让付闻歌的眼神骤然犀利,满腔的怨愤终是被言语间的挑衅刺出个口——他瞅不冷地矮下身形,顺势抄上白翰辰的胳膊,转身弓背,眨眼间便将比自己高大的男人撂倒在地。
形势逆转,现在倒是付闻歌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地的白二公子了。
白翰辰错愕地瞪着眼,火气被摔散了八成。饶是他自小跟着师傅练过,但毫无防备,根本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再者,付闻歌是那种打眼一瞧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谁承想他还能有这手?!
“洋学堂里可不教这个,演武堂倒是教。”
付闻歌说着,把白翰辰从地上拽起来,自己退开两步,抻平刚刚被对方扯歪的衣领。
白翰辰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味儿来,幸亏没人经过,要不这面子真丢姥姥家去了!先挨一巴掌,又来了个大背胯,他估摸着眼巴前儿要是有把德国造,付闻歌许是有胆儿崩了他。
还演武堂,难说这参谋长家的孩子,也舍得当个兵似的练?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互相瞪着,邱大力开车寻了过来。下车一看白翰辰那样,着实一惊——脸上几道被汗冲出来的泥印子,还满身的土,抹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这会儿乱得没了型。
“二爷……二爷您这是……”邱大力想着帮他掸掸土,可瞧着白翰辰那七窍生烟的面相,没敢上手。
撒出了气,付闻歌只觉心里痛快了几分,不缓不急道:“你家二爷跑的猛了,没瞧见脚底下有块砖头,绊了个大马趴。”
“呦!摔着哪儿没啊!?”
邱大力赶忙从头到脚地胡撸少东家,却被一股带着怨气的力道推开。白翰辰甩袖坐进车里——前座,大力撞上车门。邱大力左右瞧瞧。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多问,匆匆拉开后座车门示意付闻歌上车。
付闻歌立在原地,半天不肯上车。回去,莫不是让白二以为他认了。可不回去,到时付家白家两边长辈都跟着操心,又是不孝。
白翰辰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转脸扔下话:“怕什么,你跟演武堂里学的还少啊?”
谁怕了?付闻歌心说。料想有了刚才那一出,这白二定是不敢再轻看他半分。坐进车里,他瞧见白翰辰那满后脑勺上土混着发蜡结成的发绺,忽的想笑。
敢摸老虎屁股,就是这下场。
回家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白翰辰又喊邱大力送自己回公司。
刚被摔的时候还不觉着,眼下这背上先着地的部分开始发酸发紧。坐进车里往椅背上一靠,疼得他不自觉地“嘶”了一声。邱大力在前头听着了,打后视镜里瞄了眼二少爷。
只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有如雷雨前的天空般阴沉,像是窝了口气在心里不得发散。邱大力跟他跟久了,脾性如何自是清楚,知道这当口儿不能多嘴,要不保准吃瘪。
白翰辰心里是憋屈着了。想来他也有年少轻狂时,跟胡同里的野小子们打架,破皮淤青难免。说不上是家常便饭但那也是胜者为王的辉煌,哪曾吃过这等闷亏?
好么,被揪领子就摔人,整个儿一天桥的摔跤把式!哦对,回头还得找孟六算账,个大嘴杈子,不着四六的玩意儿,净他妈给他添堵!
现在倒是不用操心付闻歌会寻死觅活了,白翰辰寻思。就冲这脾气,想死怕不是也要拉个垫背的。
付闻歌给乔安生写了封长信,把自己对联姻之事的抵触情绪铺满了三张纸。写完封好拿到门房,托老冯头帮忙递出去。老冯头应下,把信揣好,转脸拎着水桶去洒地。付闻歌见他身板单薄,拎着个大水桶斜着肩一步一挪,很是吃力的样子,于是跟上前,弯腰握住提手。
“我帮你提到西院去。”他客气道。
没想到老冯头触了电门一般惊叫:“哎呦!使不得!可千万使不得!主子您可是金枝儿玉叶,哪能干这碎催的活儿。快撒手,留神弄湿了衣裳。”
“哪来的金枝玉叶,我爸没成事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在家也什么活儿都干。”
提起家中过往,付闻歌不由得心底冒起股怨气。
早些年兵荒马乱的,谁家要是有个做军官的,旁人听了都要敬上几分。外公做主把乔安生许给刚毕业的军校生,是看准了付君恺将来必能出人头地,好于这乱世之中给家族实打实的照应。
然而乔安生虽出身望族,但嫁鸡随鸡。当时付君恺仅仅是个下级军官,薪水有限。那点儿钱又得打点应酬,又得养活老家儿,还得供小叔念书,时常捉襟见肘。想他一个没出门子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的主,却为了省下雇佣人的钱什么都学会了。
付君恺步步高升,眼看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却是军令如山,又被派去打仗了。一走三年,家里家外全靠乔安生自己个儿撑着,还得忧心他的生死。付闻歌时常见着,阿爹要靠枕着爸爸的旧军装才能睡得着觉。
仗打完了,以为终于盼出了头,谁承想他爸却带了个人回来,还眼瞅着就要生了。一番激烈的争吵过后,付闻歌亲眼瞧见,阿爹用爸爸的配枪抵在颌下,眼里写满了绝望。若不是付君恺手快把枪推开,那枚打碎灯泡的子弹定会令乔安生血溅当场。
彼时的他尚不懂得为何阿爹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却也在心里栽下了埋怨的种子。等他长大了,开尘蒙知,终是明了阿爹争的不过是一口气。
那份全心全意的付出,容不得丁点儿践踏。
陕西巷,拜月楼。
仰靠在躺椅上,白翰辰抓下腾脸的热毛巾,拿过旁边茶碗,闷了口茶漱口。将漱口水吐进痰盂里,他冲搂着相好满嘴胡吣的孟六抬抬下巴。
“不早了,我先回了。”站起身,白翰辰背上一紧,往后使劲抻了下肩膀才缓过劲儿来。
刚在楼下碰上孟六,他捶了这孙子一拳,以解满腹的怨气。孟六是不知自己说走了嘴,这一拳挨得不明不白,当时就要撸袖子跟白翰辰干架。不过也是半真半假,闹着玩的。老鸨子又过来劝和,说送他们个包房,不收钟钱。于是孟六就坡下驴,勾着白翰辰的肩把人拖上了楼。
“呦,二爷,这就走啦?”被孟六搂在怀里的人笑盈盈地问。
白翰辰应道:“明儿个一早儿还有事儿,不能耽搁。”
“您今儿个可都没点牌子,不叫我们挣钱,老鸨子要骂人的。”
点牌子,就是叫妓/女或者小倌来陪酒,除了腰下三寸不许碰,怎么折腾都行。再想往深里走,就得包钟或者包宿。白翰辰不像孟六,拿这地方当家里卧房似的,直接包月。他一个月来的有数,也就包个钟,解决完问题回家睡觉。
今天窝了一肚子气,本想到这儿喝口酒听个曲儿散散心,可到了才发现,连喝酒的兴致都被付闻歌搅和没了。
“鱼儿,可不敢纠缠二爷。”孟六点点花名金鱼儿的小倌鼻尖,流里流气道:“他啊,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喽。”
白翰辰这背上又是一紧。他斜楞着孟六,使劲儿运了口气,强压下呼对方一大嘴巴子的冲动。往桌上甩了几枚现大洋,他对金鱼儿说:“今儿临时换了身衣裳,忘了揣钱,下回给补上。”
金鱼儿笑道:“还怕您跑了不成?”
“得,走了,回见。”
白翰辰推门出屋。
金鱼儿起身过去把门关严,回过身,背靠在门上看着孟六,问:“二爷真要娶媳妇了?”
“怎么着?你不舍得?”孟六掂起颗葡萄扔进嘴里,酸溜溜的滋味。他面带桃花,眼神儿飘到谁身上,都好似勾魂儿一般。
金鱼儿一身风尘气,平时说话也娇,但眼下的语气却十足犀利:“孟六,你给我摸着良心说话。这么些年了,自打被你破了身,除了你,我他妈伺候过谁?你到好,今儿个往这屋里头拱,明儿个又去那屋里睡,这拜月楼里的裤管子都他妈让你钻遍了!”
“别生气别生气,来来,过来给爷抱着。”孟六陪上笑脸,起身张手把人裹进怀里,脸贴着脸摇晃着,“鱼儿,爷多疼你,你不知道?”
金鱼儿眼神微动,嘴角的情痣垂下半分:“那你怎么不替我赎身?”
孟六皱眉咂了咂嘴,道:“我这正经大房还没娶呢,就先把你弄回去?得嘞,我们家老爷子能拿鞋底子给我打地安门抽前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