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3)
秦惜接过笛子,却没有接那钱袋,他纵身跳下楼去,又回身望楼上的小孩。小楼见这样,便知道他是答应了,就蹬蹬蹬地跑下楼去,跟着秦惜到后院偏僻的水池边。
月光如水,秦惜把那管笛子凑在唇边,那股戾气便又不见了,只余下沉静与冷寂。
“小惜,你不开心吗?”小楼费力地爬上大石头,坐在秦惜身旁,又指着天上的月亮,“我想爹爹的时候,就会看天上的月亮,一想到我和爹爹都在同一个月亮下,我就没有那么想他了。”
秦惜的笛音断了,他放下来手腕,打量着手中的长笛。笛身细腻温润,是玉石打造,笛尾婆婆妈妈地坠着一穗流苏,看起来精致又漂亮,笛子名叫霜皇,据说算是个宝物。只不过落到成无云手里便给扔进了仓库里,还是小楼把它偷出来玩,才避免了蒙尘。
秦惜吹过几次,并没察觉出宝在哪里,只知道这笛子贵,要是拿出去卖掉,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呀!”小楼又一惊一乍地喊起来,“你背上流血了!”
“……”秦惜往背后一摸,又摸了一手血,这才想起自己回来后竟然没有处理伤口。
他其实已经很久都察觉到过疼痛是什么滋味。除了不小心会吓唬到人以外,其他倒是没什么坏处。
“对啦,”小楼虽然看着对血有点害怕,却又攥着拳头说,“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有人跟踪你,刘美人说,是藏锋山庄的人。”
秦惜似乎是愣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霜皇无声地在手上转了个圈,月光打在上头有细细的流光。
第5章
日光从翠绿的枝叶顶端投过来,又把红漆柱子的影子映在门窗上。
刘美人倚在栏杆边,纤细白嫩的手里捏着一柄梨花扇面的折扇,哗啦一声抖开,娇着嗓子唱:“日出东南隅,照我秦……”
秦惜从里头打开了屋门,正好看见刘美人把纸扇遮挡了半边脸,他停下唱腔,翘着兰花指:“楼主回来了,找你呢。”
秦惜合上门,刘美人跟着他走了一步,秦惜却突然停下,扶着楼栏一纵身跃下去,稳当地落了地。刘美人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指着秦惜的背影:“没良心的兔崽子!”
成无云倚在浮生堂的主座上,秦惜在下头站了半天,他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朱樱的事,说说吧。”
“失误了,”秦惜道。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成无云嗤笑,不耐烦地一挥衣袖,“这是你第一次失误。朱樱那个丫头片子,本事没多大,色心却不小,你不会是被她搞了吧?”他看着秦惜毫无变化的脸色,慢慢地从主座上走下来,停在秦惜面前,而后仔细端详着,捏着秦惜的下颔让他抬起脸来。
秦惜的眼珠依然像琉璃一样毫无生气,浓黑的长眉在眉尾才有一个小小的弧度,像蘸着水墨画出来的一样,太过工整,太不符合他的身份。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成无云说,“朱樱杀了楼外楼两个人,你却依然能跟她和平地打交道,够没心没肺。”
秦惜清楚,成无云确实是在夸奖他。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才是美德,才有资格活下来。
成无云又道:“本来任务失败,不该罚几两银子就了事的,但你长了这么一张脸,我实在不想看你血肉模糊的,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失误的话,也不必害怕,我正好想尝一尝你是什么滋味,我就当你是故意的了。”
“我今天要出去,”秦惜说,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成无云的话,尽管两人离得这么近。
“随便,七日安发作前滚回来,否则……”成无云已经转过身去,往里堂去了。
青草萋萋,秦惜顺着极为难走的山路行了有六七里,这才在一处山坡前停了下来,他本是特意出来解决下那两个“尾巴”。还没等他出声,迎面一个骑马过来的人突然下马,站在了他身边。
秦惜下意识以为是仇家,他抬眼一看——不是仇家本人,但与仇家无异。
这人叫做迟澜峰,是当今正道武林盟主卢广义的结拜兄弟,为人侠义心肠,行事磊落,连秦惜这个歪门邪道都有所耳闻。
秦惜攥紧了袖里的短刀,却听迟澜峰道:“小兄弟,有人跟踪你。”
秦惜看向迟澜峰,却见迟澜峰面色发黄,嘴唇发青,是中毒之相。秦惜没提醒他,也没说话,心知迟澜峰此时只是不知道他身份,待会儿那两个藏锋山庄跟踪他的人出来,便要沆瀣一气,将他除之后快。
哪知迟澜峰看秦惜没有动静,朗声道:“两位鬼鬼祟祟,实在非正人君子所为,既然已被我发觉,不如现身一见。”
细草动了动,接着两个人跳了出来,额头束着米白色的发带,手里各自提着一把剑,一见到迟澜峰,便抱拳:“迟大侠。”
“你们是藏锋山庄的人?”迟澜峰了然。
一人点头:“此人前几日闯入山庄,差点伤害公子,后来又被公子所擒,谁知他不知用了什么本事,竟然逃了出来。”
秦惜没回应迟澜峰的眼神,他攥紧了短刀,迟澜峰却上前一步,明显地挡在了他面前。秦惜愣了一下,这实在是很难得。他没见过有谁会挡在一个杀手面前,迟澜峰不是正义得过了头,就是被毒坏了脑子。
“那你们为何不直接与他交手,反而要一路跟踪,”迟澜峰道,“两位还是请回吧。”
那两人迟疑,交换了个眼色,一人低声道:“通知下公子。”随即他又抱拳:“迟大侠,此人罪大恶极……”
秦惜神色一动,因为他读出了那人的唇语,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谢临恐怕很快会来了。
第6章
迟澜峰只觉得身侧有风掠过,秦惜已经迈出步子,不快不慢地走到了那两个人跟前。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快了,两把剑刚刚对着秦惜,秦惜的右臂却已经横过身前,又缓缓垂落身侧。
藏锋山庄的两人神情惊愕,接着直直往后倒地,脖颈上鲜血喷涌,溅起尺高。
秦惜连他们的死状都没看一眼,轻轻甩了下短匕,一滴血珠随之滑落在地上。他把短匕放回衣袖里,好像只是掸了掸衣裳上的两粒灰尘,而不是杀了两个人。
“……”迟澜峰神色严峻,“下此狠手……莫非你们有宿仇?”
“没有,”秦惜淡淡地道。他看见迟澜峰露出一个苦笑,微微摇了摇头。秦惜又道,“我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会杀我。没有什么分别。”
迟澜峰闭了闭眼睛,身体一晃,直接坐到了地上,他眉心有些发黑,可见毒发已经到了严重的地步。迟澜峰笑道:“小兄弟,你戾气太重,不肯放过别人,也不肯放过你自己。午夜梦回,不怕不得安宁吗?”
“那是他们的命运。”秦惜垂眼,“你中的毒,是楼外楼的。”
迟澜峰自嘲不已:“不错,但我看出来了,你杀人的手法也是楼外楼的。真是造化弄人,也是天意。你要杀便杀,但我奉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迟澜峰与楼外楼有什么恩怨,那是他们的事。其实迟澜峰方才是想救秦惜,这便是秦惜的事。秦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自说自话:“你稍等片刻,我去拿解药。”
秦惜说罢,便径直翻身上了迟澜峰的马,纵马扬鞭而去。
半个时辰后,秦惜赶回来,他见迟澜峰还在原地,不免有些惊讶:“你相信我?”
迟澜峰嘴角已经在溢血,他声音嘶哑又微弱,脸上却是一片释然:“相信不相信对我这个将死之人无甚区别……但我赌赢了。”
“……抱歉,”秦惜神色微动,“我没有拿到解药。”
楼外楼的每个人都有独有的毒药,因此解药也在他们各自的身上,下毒的人不在楼外楼,因此秦惜只能空手而归。
迟澜峰没有再说什么,头垂了下去。
秦惜正想去探他的鼻息,却听到什么声音,猛地站起身来。一个白衣的人影映入眼瞳。
“又是你,”谢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他面上仍覆着白绫,手中倒握着一把剑,看起来闲雅意气。身后是一群藏锋山庄的庄众,身旁还站着一袭紫衣紫裙的卢沐雪,正用嫉恶如仇的眼神盯着秦惜。
“我听谢哥哥说了,上次你便去山庄行窃,如今又杀死了迟叔叔,今日我便要给迟叔叔报仇,”卢沐雪脸上露出狠色,手腕一抖,一根赤红的鞭子“啪”地在地上溅起一道灰尘。
秦惜不欲废话,转头便要纵身而去。
“秦惜。”
谢临温润的声线不合时宜地响起,唤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咬牙切齿或者语气隐晦的。仿佛他们有很多年的交情,仿佛谢临记起了那个雨夜的少年,仿佛他只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这便让秦惜停在了原地。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谢临一边说着,一边往秦惜身边走去,“我从朱樱那里听到些关于你的事情,想问一问你……”
谢临的手搭在了秦惜肩膀上,察觉到秦惜的身体明显地紧绷起来。
秦惜微微侧过脸来,不自觉地望向谢临被白绫遮挡的眼睛。他突然神色一变,回身便要退,但只来得及退开了半步。
谢临手上拈着一根银针,刚刚从秦惜肩膀上拔出来,上头还闪着暗哑细密的光泽。“你犯了杀手的大忌,是因为我吗?”谢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伸手揽住了秦惜软下去的身子。
“谢哥哥,”卢沐雪赶上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我来……”
“我有些私事……还要与他了结,”谢临单手揽着秦惜的腰不易察觉地闪避了下,笑道,“但他既然杀了谢大侠,说不定还做了其他的恶事,不如让卢盟主审一审,再做定夺?”
卢沐雪迎着谢临的目光,脸颊飞了些红,低声道:“好,好吧。如果带回去给父亲处置,你的事情呢?”
“我随你一起回去,不就可以了么,”谢临笑道。他的笑容在卢沐雪转身后瞬间落了下来。
朱樱说白露为霜在楼外楼,从秦惜这里应该可以问出些消息,所以一定不能让卢沐雪就这么杀了他。从私人角度,谢临也能察觉到,秦惜见到他总有些神思恍惚,欲言又止。但他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秦惜,难道这杀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第7章
秦惜睁开眼时,发觉眼前黑暗,周遭潮湿,想必又是某处地牢。这倒是很奇怪的一点,楼外楼这等江湖人眼中的邪恶之地从没有这种东西,反倒是光明正大的正道门派里,每家都要必备一个地牢。仿佛这东西不合身份,丢了他们的脸,所以要藏在地下,见不得光,就可以假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