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孤要登基(119)
顾雪绛今夜没有唱歌。
程千仞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难道是筋疲力尽,唱不动了?还是打算省点力气,攀爬下一层?
林渡之是否已经完成自渡,由人性接近佛性?如果顾雪绛见到他,他却不愿离开,或者真的成佛去了,顾二能接受这个结局吗?
茫茫雪域,程千仞心意不宁。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时至第九天夜晚,帝星与魔王静坐通宵,一起等待黎明。
这段时间安静至极,程千仞觉得它既漫长,又短暂。
西天仍是冰蓝色,挂着一道浅淡月痕。转向东边渐渐泛鱼肚白。
朝阳是好像一瞬间冲出来的,千万只金光利箭穿透云翳,照亮黑塔、菩提树、白色雪山、整个世界。
波旬站起身,沐浴晨光,仔细整理衣襟袖摆。
然后露出翅膀,转过去问:“你看我羽毛整齐吗?”
这情景有些滑稽。
但魔王表情郑重,于是程千仞也没有笑。
他掸掸衣袍起身,象征性地为对方梳理了两下:“挺好的。”
魔王满意地点头。
程千仞:“我随你一道上去。”
如果顾雪绛力竭,我还能帮帮他。
波旬:“不必。我们就在这里告别。”
程千仞想了想:“不管以后如何,现在这一刻,谢谢你。”
“也谢谢你。但是没有以后了。”
魔王张开双翼。遮天蔽日如夜幕降临,卷起一阵狂风,直冲云霄。
程千仞静立原地,等待顾雪绛与林渡之下塔。
游戏终于结束。他们该回家了。
雪域的风,冷冽浩荡,一片绿叶悠悠飘落。
是菩提树的落叶。程千仞伸手去握,却听‘喀吱’一声脆响,叶脉碎裂,整片叶子化为极细微的尘埃粉末。
尘埃随风飘逝,不留痕迹。
这棵树汲取魔王的魔力生存,如果波旬不愿意,它永远不会落叶。
程千仞看着这幅离奇画面,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一切。
“不!”
神鬼辟易斩开一条通路,他身形消失在树下。
程千仞借助剑势冲向塔顶,他已经快到极致,只需要万分之一刹那、一动念的时间。
几乎同时,千万片菩提树叶,雪崩般轰然落下,却在半空化为粉末流散。
程千仞一剑破开黑塔琉璃顶,闯入塔中。
还是迟了。
窗外,整颗巨树生机飞速流逝,如被烈火焚烧,灰飞烟灭。
顾雪绛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赤红,无比痛苦地挣扎。
他的刀刺入波旬胸膛。没有鲜血,四下里一片金光漫漫。
魔王手握刀刃,笑容妖异而超然:
“天地为证,请给我以自由,给你以新生!”
以二人为中心,万丈狂风凭地卷起,震碎屋顶和窗户,裹挟琉璃碎片、烛台、书卷桌椅,向天空冲去。
难以想象的滂湃魔息向顾雪绛奔涌,几乎使空间扭曲。黑塔根基被撼动,一切都在剧烈颤抖。
刀锋处,无数点金光飘扬,魔王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化作金尘。那些微光落在顾雪绛身上,雪花般消融。
狂暴的风声,与顾雪绛的嘶吼交织,程千仞刚落地,一把拉住林渡之,撑起一道真元屏障抵御汹涌魔息。
波旬回头向他们看来。笑意浅淡,眼中似有泪光。
他说,“好奇怪,我又不是人,为什么有眼泪……”
话音未落,金光彻底消散。风暴平息,黑塔却依然在摇晃。
顾雪绛慢慢站起来。
巨大黑色羽翼,如垂天之云,于他身后霍然展开!
程千仞护着林渡之退后两步。
波旬曾说:“这个世界也是守恒的。”
普通魔族死去,体内本源力量回归魔王,完成生死循环,如落叶归根。
魔王死去,他的力量将去向何方?
天地间总要有魔王,你不喜欢,试图改变,但他依然存在。
杀死魔王,继承魔力,成为新的魔王。
程千仞喊道:“顾二!你还清醒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顾二:哎呀妈呀这不废话吗大兄弟
第136章 愿他拥有世间一切喜乐
林渡之一步步向顾雪绛走去, 程千仞皱眉, 握紧长剑。
顾雪绛突然抬头:“还行吧,就是有点头疼。”
一瞬间, 程千仞彻底放松, 想哭又想笑。
“幸好你还是一个人。”
顾雪绛收起羽翼:“难道我会变成一条狗吗?”
随他气息收敛, 摇晃的黑塔渐渐平静。
程千仞看着满地狼藉,心情复杂, 很想打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
林渡之已经站在顾雪绛面前。
西南战场一别, 物换星移,寒暑易节。他们第一次重逢, 谁知竟是这种情境。
程千仞想, 虽然太过荒唐, 但也值得一个拥抱。
顾雪绛向后退了两步:“就到这里吧。”
林渡之轻声问:“我的佛光弄疼你了?我收起来。”
“功德圆满,诸事了断,魔王再不能阻拦你。时机已至,莫添纠缠, 你走吧。”
他负手而立, 神色冷淡。
气氛一时沉默。
林渡之道:“我将回到蓬莱寺, 正式受戒。”他转向程千仞,“千仞,多保重。”
这一天大起大落,程千仞头脑发懵,怔在原地,想不明白顾雪绛在搞什么。
九天九夜, 八千九百一十级台阶,堪比九九八十一难,只为说句‘诸事了断,莫添纠缠’?
琉璃顶早已整块破碎,朝阳明丽的霞光照进黒塔,林渡之白衣猎猎。
佛光普照中,他随风浮起,向更远天空飞去。
魔王依旧在,规则之下总要有魔王。浮屠塔没有倒,也不会再成为囚笼。
直到天际佛光消散,顾雪绛才抬眼望去。
程千仞:“走吧。”
顾雪绛:“让我缓缓。”
程千仞想,是该缓缓,他拂开地上破碎砖石和琉璃,两人并肩而坐。
这十天发生的所有事,像一场噩梦,又像一个童话。
勇士闯过刀山火海,来到恶龙的藏宝洞,拔出宝剑浴血奋战。他站在恶龙的尸体边,看见那些无穷无尽的无主珍宝,心生贪婪,于是长出翅膀生出利爪,变成恶龙。
波旬不是恶龙,黑塔也没有珍宝,只有一个林渡之。
杀死魔王的顾雪绛看见林渡之,不想让他成佛,私心一起,依然会选择将佛子困在黑塔。但顾雪绛没有这样做。
他们都是魔王的棋子。
程千仞想起那些对话。
“你若修得真仙,试图破碎虚空,或许就要突破这层灵气屏障,但我不行,它与我魔息相斥,使我肉身无法穿行。如果舍下这具法身……”
谁知道说舍就舍,追求自由,探寻生命新的可能性去了。
这片天地,来过见过,离开时落一滴泪做告别,化作漫天金光,不带走一片云彩。
只留下他们,不得不收拾残局。面对无数选择、以及未知的明天。
有朝一日破碎虚空,一定要找到波旬打一场,这事不能聊天闲扯解决。打不过也要打。
顾雪绛喑哑的声音响起:
“我从前说过,放过他了。我说过的话,永不反悔。”
让林渡之去做想做的事,去成为想成为的人。
世间再没有任何人或魔、任何事情,可以威胁到他。
程千仞:“好吧,一起迎接种族关系新纪元。”他情绪其实极不稳定,张嘴胡说八道:“雪域自然资源管理,真抓实干民风民俗建设,脱贫扫盲,人魔建交,任重道远。”
“听不懂。”顾雪绛摸出烟枪,“我得先抽两口。”
便在此时,天际飓风再起,云层之上,巨大黑暗阴影遮挡日光。
来者气势汹汹,顾雪绛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了。
程千仞对他表示同情。
——我的朋友,是位盖世打手,总有一天她会开着军用云船,背负双刀来打我。
徐冉跳下船头,一手提刀柄,对顾雪绛劈头盖脸一顿抽。
“死了?谁说你死了?!哪个智障说你死了?!”
顾雪绛象征性挡了两下,等她差不多消气,慢悠悠地说:“其实你现在动手,白浪费力气,我也不疼……”
程千仞拦住她:“老徐,算了算了。”
顾二平静道:“因为我,成了魔王。”
徐冉眼前一黑。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东边黑塔的佛光,直觉不对劲。原本是准备来打架的,却远远望见两位朋友坐着闲聊,还惬意地抽烟抖腿,当即气血翻涌。
听程千仞三言两句讲完前因后果,徐冉茫然地看着顾雪绛。
“等等,我脑子慢,让我想一会儿。”
打了一辈子魔族,自己成了魔族;爬了九夜黑塔,只和林渡之说了一句话。
现在要鹿没鹿,要啥没啥。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还行吧,没死就好,不用给你扫墓。以后也要惜命,活着最重要。走,上船。”
许多年后,程千仞回忆这一天,非常感谢徐冉及时出现,仿佛神兵天降。他和顾雪绛当时状态都不对劲,看似平静接受命运,内心却处于爆发临界点,继续在气氛压抑的黑塔呆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碧蓝天空下,巨船穿行云海,飞过一座座白色雪山。
经历这一遭大变故,三人反倒看开了,放下过去的沉重包袱,坐在甲板上看风景。
离开程府之后,再没有这样的好时候。
徐冉问顾雪绛:“你真的希望林鹿去成佛?你这种舍己为人,成全人间大善的品格……”
顾雪绛摆手:“没那么高尚。如果他历经诸世苦难,却求不来一个结果,他所承受的磨难,便没有意义。”
徐冉:“有没有结果很重要吗?成佛又不是成功,你当考试啊?”
“还有一个原因,我实在舍不得他难过。”顾雪绛笑了笑,“愿他拥有世间一切喜乐,无忧无惧,得到大自在,大解脱。”
登高塔杀魔王,不是为了带走他,只是为了他。
“那你自己怎么办,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程千仞较为沉默,一直听他们聊天,此刻突然道:“没得讨论。”
顾雪绛稍怔:“什么?”
“镇东军你回不去,人间容不下你。就算你不是魔王,是顾将军,功高震主,封无可封,要么联姻,要么赐死。王朝适龄的公主,只有温乐……”
徐冉:“你要把温乐嫁给这个混蛋?你还是人吗?”
程千仞:“听我说完,我不可能把温乐嫁给你,所以你要是回来,我就赐死你。”
顾雪绛一头雾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知道程千仞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但为什么要这样说?
程千仞继续道:“所以隐藏魔息,重回人间行不通。作为魔王,你暂时也无法接受住在黑塔吧?肯定得一段时间适应,这段时间我不希望你在雪域任何地方。天下久经战火,需要休养生息。魔族被你打得损失惨重,没二三十年缓不过来,雪域寒潮也过去了,吃饭不成问题。至于王朝,孤的国库实在没钱,孤还欠了几百万外债,不知哪辈子能还上。让农民回到田地,让学生回到学院,总之恢复秩序,富国为先……世间太平无战,你也没事情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