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孤要登基(109)
终于,所有辩论变成简单的口号。
“顾雪绛恶魔转世!”
“顾雪绛天神降临!”
两派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清醒正确的智者,对方是受人蒙蔽的白痴,势要与其斗争到底。他们在街口搭高台、静坐示威,在饭馆茶楼里慷慨陈词。平时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有相同见解称兄道弟,或因为看法迥异破口大骂。
每一个皇都人,从早晨睁开眼睛开始,即使足不出户,那三个字也会从窗外飘进来。有时是四个——花间雪绛。
一场场街头演说,围观人群越聚越多,盛夏沉重闷热、令人呼吸困难的空气中,气氛像紧绷的弓弦。
程千仞此时已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心生警觉。
当年南渊学子几乎全部参与投票,使他成为了学院院长——普通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有多可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而经验不足的太子,再次做出错误决策:他命令禁卫军加强皇都巡防戒备,警惕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的头目,如有必要,抓捕入狱。
禁卫军的职责便是维持秩序、保护百姓安全,本来无可厚非。但他忘了,顾雪绛曾担任禁卫军副统领,军中仍有对他忠心耿耿的旧部。受民众情绪感染已久,同样分为两派。
那些披坚持锐、进入战时戒备的巡逻队,更为紧张空气,添了一把柴火。
直到某天深夜,一道电光撕裂天际,闷雷滚滚,如天神的车轮。
多日压在皇都上空的厚重雨云,终于带来一场倾盆大雨。
狂风卷地,冰冷的雨水泼天浇下,像要把屋顶打穿。孩童受窗外雷声惊吓,哇哇大哭。母亲呵斥道:“不许哭,再哭就让花间雪绛吃了你。”
城南最大酒楼,买醉的客人们被大雨困住,趁着酒劲咒骂天气。
皇都盛夏雷雨季,年年如此,似乎只有今年格外遭人痛恨。
“呜呼,太平本由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贼老天,又下雨,好,打雷劈死王八蛋!没了顾将军,就让那些酒囊饭袋去保家卫国吧!开疆拓土?白雪关都守不住……”
临窗几桌拍桌子喝骂,其他酒客畏于他们腰配刀剑,只得强忍怒气。
一位从东川战场退下不久的老兵,闻言怒摔酒碗,霍然拔刀:“哪来的狗杂碎,也敢侮辱安国公主英名!”
“你有种拔刀?!你有种杀我吗,你来啊,你敢吗——”
血花迸溅!
吵闹的酒馆骤然死寂。
老兵连杀三人,高喊‘元帅战无不胜’,横刀自刎。
“啊!杀人啦!”
人们自处奔逃,撞翻桌子板凳,便在此时,二楼有人振臂高呼:
“太子受小人蒙蔽,帝国到了生死存亡时刻,忠君爱国的志士随我来,诛杀恶魔顾雪绛、拯救王朝!”
究竟是谁先喊出这一句、有没有受人指使,事后已不可考证。
因为当这一句话出口,欢呼声爆发,人们拿着铁剑、匕首、菜刀、甚至砸烂桌椅抄起木条,冲向窗边大放厥词的酒客。
楼梯被踩塌,喊口号的‘志士’摔下去,被无数人踩成肉泥,做了‘诛杀顾雪绛’运动第一个祭品。
对面街区响起另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为了顾将军,为了太子,我们死不足惜!团结起来,坚决与他们斗争到底,跟我冲啊!”
“保护太子!保护顾将军!”
城南这一片,尽是酒楼饭馆商铺,人流密集,很快汇聚成群。人群拿着简陋武器,冲进瓢泼大雨中。
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热血上涌,竟然感受不到寒冷。
原本宽敞的长街挤满扭打砍杀的疯狂民众,禁卫军巡逻队骑兵呼啸而至,马蹄如雷,溅起水花。
“放下武器!反抗者抓捕入狱!”
两队禁卫军狭路相逢,执法时指责对方拉偏架。
“谁不知道你是顾雪绛旧部,心里向着他!”
“他妈的老子就是,永远追随顾将军!”
禁卫军打禁卫军,禁卫军打群众,群众打群众。
一场混战由此爆发,从城南市井迅速蔓延。城东贫民窟的地痞流氓卷进来,高喊‘诛杀顾雪绛、拯救王朝’‘太子殿下万岁’,趁乱洗劫店铺,临走再放一把火。
大雨中,火油熊熊燃烧,愤怒的人群涌向城北,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雨夜的寒冷、对修行者的恐惧通通抛在脑后。所有情绪被点燃,呼喊着口号冲锋。
“为顾将军、为太子殿下而死、死得其所!”
“诸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城北是皇都的贵人府邸,护宅阵法次第亮起,一道道金光升腾,照亮皇都半边天。
各府护院、私兵、家奴出动,驱赶暴民。许多政见不合、平时看不顺眼,却住在一条街、不得不互相见礼的官员,趁此机会终于报仇。
‘已经乱成这样,谁能证明是我家府兵砸了你家阵法?你就自认倒霉去吧。’
这一夜,所有秩序、法条、规则化为乌有,将近二十万人轰轰烈烈卷入混战。
然而顾雪绛远在东川、太子殿下睡在东宫,无论是要诛杀谁、保护谁,他们的目的与行动后果都相去甚远。
夜雨潇潇,安国公主奉诏入东宫。
程千仞面无表情,身穿太子朝服,头戴珠冠,手握神鬼辟易。他下令出动京郊所有镇东军骑兵,从南城门一路清扫到宫门外。驱散闹事人群,反抗者就地格杀。
“禁卫军还有六个营的兵力在城西。我的兵将长年与魔族作战,刚离战场不久,杀气未散。此令一开,恐怕……”
程千仞看着她。
安国公主忽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得令。”
程千仞挥退众侍从,走到窗边。
东宫地势较高,殿宇更在高阶之上,视野开阔。雨幕下,火光与浓烟、阵法与法器的光芒占满皇都上空。
曾经热情洋溢、夹道欢迎他的百姓,一夜之间变成穷凶极恶的暴徒。
程千仞理政以来,第一次面对的真正险恶风波,便是以他知己好友顾雪绛为导火索,各派系之间爆发的空前争斗。
文臣不满武官、新贵不满老臣迂腐、老贵族不满节衣缩食。
逐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哥。”
“最初写文章的那些书生,不算大奸大恶。是我的软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让他们以为煽动民心,便可以向我施压。”
程千仞依然看着窗外,“你去睡吧,我自己呆一会儿。”
逐流陪他一起站着,也不说话。
天色蒙蒙亮时,大雨渐歇。
安国进宫复命,皇都所有暴徒被驱散,基础秩序恢复。所有参与混战的禁卫军将领,除去已经身亡的,一律抓捕入狱。
程千仞问:“昨晚死了多少人?”
“臣给史官报八千。”
“实际呢?”
“五万。”
“那就写五万。”
“有碍圣名,不好,而且昨夜你不该下令,应该让首辅大人……”
她没有说下去。
程千仞拍拍她肩膀:“皇姐,辛苦了。”
安国跪地抱拳,沉声道:“请太子即刻下令,召回花间雪绛。”
第122章 借点钱吧
程千仞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个案子, 孤亲自审理。”
安国再次重复:“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召回花间雪绛, 平息纷争、安定民心!”
程千仞伸手将她扶起来:“孤的声望、王朝的民心、帝国的气运, 难道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是恶魔, 还是天神?不对,外面那些人说的都不对。顾雪绛是个烟鬼、而且一身旧伤, 每天都得吃很多药, 明知道抽烟伤肺腑,还是烟不离手, 连戒烟的自制力都没有……”
安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殿下?”
“他很讨厌洗碗, 喜欢穷讲究。画美人倒是栩栩如生, 哪天不做将军了,依然可以写字卖画维持生计……”
安国眉头紧皱,目光如刀。
程千仞平静道:“孤不会召他回来的。”
他的反应出乎安国意料。
“你真的想让他继续打?你把镇东军交到那个疯子手里,就不怕养虎为患?他接到的是守城令, 出兵之前甚至没有上报。可见他根本没有一点敬畏心, 他不是徐冉!如果他拥兵自立……”
程千仞打断她:“皇姐, 不要再说下去,这件事,孤不愿意追究你的责任。”
安国公主昨夜平乱有功,全皇城都知道。程千仞却说不罚她,听上去很是无理蹊跷。
但安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底发寒, 又感到一丝欣慰。
她收敛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就像程千仞第一次见她,在水潭边烤鱼时一样:
“臣失言了。”
“孤希望你能记住,昨夜丧失性命的人,也是你戎马多年、拼死守护的子民。”程千仞顿了顿,语气缓和,“回去休息罢。”
“……臣告退。”
殿门关闭,程千仞烦躁地扯了扯礼服衣领。犹觉不够,于是解开下颌绳结,一把扯下发冠。
沉重的珠玉冠落地,回音清脆,他一身轻松,剧烈喘息着。
半晌喃喃道:“天命所归?狗屁。”
逐流拾起发冠,引他坐在梳妆台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梳头。
自太子可以独当一面处理政务,首辅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宫闱。程千仞意识到自己习惯性依赖对方,便提出独立要求:“你太辛苦了。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这么没用。”
逐流没有反对,他很谨慎,不想激起程千仞的对抗心。
就像现在,他为对方按摩头皮,声音尽量轻柔缓和:“她和她妹妹才更像皇族,生性多疑,谁也不信。你正好相反,谁都相信。”
程千仞被他按揉穴位,发出舒爽的呻吟,像猫咪被顺毛一样呼噜着。
心里却在想,安国把军队看做维护皇权的工具,把每一位士兵将领、甚至她自己都看做锋利的刀,随时可以为了段姓王朝牺牲。她防备朝歌阙,献计联姻,现在又怀疑顾雪绛……但她确实是才能优秀、无比忠诚的将领,或许我可以让她离开皇都,下月调她去西南吧。
“我信任顾雪绛,因为我了解他。他的理想和人格,绝不在于自立为王。”程千仞道。
如果说朝歌阙的理想是杀魔王,顾雪绛的理想大概是希望魔族灭绝。虽然他与对方没有直接交流过这方面话题。
逐流笑了笑:“但是你知道,就算你下诏令,也未必能召回他。你不想治他抗旨谋逆的罪名。他那么聪明,明知你会因此为难,还是选择……”
程千仞打断他:“我们过去互相信任,现在也是一样。”
逐流:“哥,没事。如果你需要我,我一直都在。”
你的朋友故交,因为你身份变化,与你产生隔阂。你血缘上的亲人,更在乎皇权稳固。只有我不一样,不管你是谁,我都对你毫无保留。
他要程千仞认清这一点。
果然,程千仞转过身,握住弟弟拿梳子的手:“小流。”
晨光熹微,香炉青烟袅袅,白色帐幔飘飞。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铜镜中,两人距离渐渐拉近。
气氛正好。
逐流轻声道:“即使大陆沉没,星辰陨落,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改变……”
程千仞:“借我点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