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75)
他叮嘱侍从:“你们在营中照看好王妃,告诉王妃,我速战速决,让他不要担心。”
侍从躬身说:“是。”
银鬃马扬起一阵狂沙,侍从望着怀陵王的身影渐行渐远,转身走向主营帐,他在门帘外问了两遍:“王妃娘娘,小的可否进去?”
里面无人答话,一点声响都没有。
侍从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再问时帐里还是无人应答,侍从心里一紧,忙壮着胆子掀开帘子,只见营帐里空无一人。
侍从脸色乍白:“不好,王妃不见了!”
与此同时,在上山的马车里,兰殊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心中思绪万千,忽听腿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低头望去,只见一截浅蓝色的衣摆露在外面。
兰殊瞬间反应过来,惊声道:“殿下,您怎么躲在这里?”
林羡玉这才灰头土脸地爬出来。
兰殊连忙将他扶起来,帮他拂去身上的灰尘,还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脸,“殿下,您怎么跟过来了?这里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太危险了,王爷知不知道您在这里?”
“不知道,可是我担心你,”林羡玉望着兰殊,还是愧疚难忍:“是我害了你。”
兰殊朝他笑了笑,帮他理好头发,“殿下,您别这么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
“你会平安回来,先查清阿南的身世,我们三个人还要一起回祁国看花灯的,是不是?”
兰殊点头,“是,我会平安归来的。”
“殿下也会平平安安的,”兰殊拂下林羡玉发丝上的灰尘,轻声说:“殿下一定能和王爷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林羡玉眼角通红,泪珠悬在眼眶里。
直到兰殊下了马车,他的眼泪才敢扑簌簌落下来。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百姓,暴君。
黎黎众生,心上之人。
兰殊必须做出抉择。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一心想要收复的龙泉州,还有皇庭里那位始终虎视眈眈的太子,他难过地想:是否有一天,赫连洲也要在他和天下之间做出抉择?
兰殊在风中等待耶律骐的到来。
良久,久到天色暗淡无光,久到林羡玉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他怀疑以耶律骐那样自私的人,根本不会涉险前来。
就在这时,林间簌簌作响。
林羡玉撩开帷帘,看到耶律骐坐着轮椅,被侍从推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耶律骐。
那个传闻中一上位就大开杀戒的斡楚王,手刃兄弟、血洗王庭的夺位者,在边境百姓口中如嗜血修罗般的暴君,竟是一个蜷缩在轮椅里、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抬起头,看到兰殊时,眼眸中才露出些许光亮。
“先生,你还活着。”
兰殊身形微晃。
“你还活着……”耶律骐喃喃自语,像是还在梦中,“我就知道,你不会舍我而去。”
兰殊一步步走向他。
“阿骐,你累不累?”
听到兰殊的声音,耶律骐挣扎着起身,几乎要从轮椅里扑出来,他痴痴地望向兰殊。
“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杀了郦王一家百余口人,流放了所有曾经针对过你的大臣,宫中但凡有惹你不高兴的宫人侍从,即刻杖杀,乱葬岗里尸体堆积如山。你说你恨你父王只手遮天,恨他让你失去尊严,你现在和他有什么两样?你比他更可怕。”
“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之后,你就失了心智、忘了形,彻底疯魔了,是吗?”
“你还记得曾对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吗?你说你要让斡楚的老百姓从此衣食无忧。”
“都是骗我的,是吗?”
兰殊走到他的面前,看他瘦骨嶙峋的狼狈模样,喉口苦涩,泛起血味,“你现在得到了一切,又为什么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耶律骐还是痴痴地望着他,半晌之后露出近乎疯癫的笑容,他说:“先生,你以前说赫连洲用兵如神,说我无法在军事上与他抗衡。可是我现在足足和他僵持了五天,哦不,六天了,我让他进退两难。我还可以再撑半个月、一个月,粮草没了我还可以去村子里抢掠,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
兰殊一巴掌扇在耶律骐的脸上。
耶律骐连一掌的力气都承受不住,身子歪斜着,失去平衡地向前倒去。
兰殊跪地接住他。
耶律骐瘫在地上,紧紧抱住兰殊的肩膀,颤声说:“先生,我好想你。”
“归降,好吗?”兰殊也抱住他,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柔声说:“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和北境友好相处,广开商路。让斡楚的老百姓都能穿上北境的棉布衣裳,让斡楚最上等的黄骠马配上北境的上等马鞍,卖到西域各国去……会有好日子,会有无尽的好处,老百姓们会歌功颂德,称颂英明的斡楚王,将耶律骐的名字传颂四方。阿骐,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们回斡楚去,好不好?”
“那我不就输给赫连洲了吗?”
兰殊倏然僵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赫连洲就站在兰殊的身后,耶律骐靠在兰殊的肩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兰殊听到耶律骐在他耳边说:“我和他,同为弃子,为什么他没有腿疾?为什么他可以练得一身本领,享受赫赫军功,而我只能用最阴险的手段上位,还让人在背后耻笑!”
“现在连那些无知百姓都在称颂怀陵王和王妃的功德,我定要杀光他们。”
耶律骐将兰殊的肩膀抓得生疼,他狞笑道:“先生,你要做他的幕僚吗?”
兰殊也笑了,笑得绝望。
“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
“因为……我不爱你了。”
耶律骐脸色一变:“从什么时候开始?”
兰殊从袖中拿出短刀,开了刃的刀尖闪过一抹寒光,他闭上眼,手腕猛然用力。
刀尖划破层层布料,刺进耶律骐的胸膛。
“此刻。”他回答。
耶律骐目眦欲裂,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在兰殊的手上,他漠然地收回手,站起身来,任耶律骐直直地倒了下去,染红的衣衫凌乱不堪,在死亡的边缘,狼狈到了极点。
兰殊没有看他一眼,踉跄着转过身。
“先生……”耶律骐往前爬,失血过多让他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遍遍喊着“先生”。
“先生,我真的错了吗?”
“他们嘲笑我、厌弃我、拿我当垫脚石,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先生,我没做错,我没输……”
兰殊始终没有回头。
耶律骐好像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他怔怔地望向兰殊的背影,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他停下来,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万丈高空,然后缓缓抬起手。
埋伏在林间的斡楚弓弩手接收到了信号,一支支铁制箭簇从树叶的缝隙中探出来。
随着耶律骐的手抬到最高,弩弓的弓弦也被拉到最后,蓄势待发。
“我该死,你们也别想活。”他轻声说。
就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赫连洲接过一旁将士递来的长弓,从箭篓里抽出三只白羽箭,拉弓上弦,微眯起眼望向隐秘的林间,他毫不犹豫地松了手,三只白羽箭便如闪电般,直直地朝兰殊身后急掠而去,刺入林中。
兰殊还未惊诧转身,树后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痛苦嚎叫。
赫连洲扬声说:“弓弩手,准备!”
他话音甫落,飞云掣电间,未有防备的斡楚弓弩手就被赫连洲的军队全部剿灭。
兰殊这才反应过来。
耶律骐不是来送死的,是来同归于尽的。
爱过这样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他越笑越激烈,几乎停不下来,浑身颤抖着,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地往前倾倒。林羡玉冲上来抱住他,哭着说:“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