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6)
一旁的林羡玉不忘自己和亲副使的身份,见没人搭理他,又扬声道:“我们奉圣上之命,千里迢迢送嘉屏公主前往北境和亲,现在公主不知所踪,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乌力罕最沉不住气,怒不可遏:“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山匪!”
林羡玉一愣:“那你是什么人?”
乌力罕抬起下巴,倨傲道:“我乃怀陵——”
话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严肃而冷峻的声音:“纳雷,你现在就去调查阴山关叛匪一事,明晚之前给我一个结果。”
纳雷领命道:“是。”
林羡玉听了,心里不禁泛起嘀咕:阴山关叛匪?是今天劫礼队的那群人吗?
赫连洲又说:“乌力罕,去各郡抽调些人手,在苍门关至羌西郡之间寻找和亲礼队的下落。”
乌力罕瞬间收敛神色,“是。”
林羡玉想到阿南,刚刚的冲突全丢在一边,他仰头对乌力罕说:“乌、乌将军,我有一个书童,今年十七,穿着蓝袍黑靴,瘦高个子,模样清秀,他叫阿南,求您帮我找到他!”
乌力罕嗤了一声,“我可记不住。”
林羡玉泫然欲泣,纳雷看了赫连洲一眼,然后朝林羡玉笑了笑,说:“程大人,他面冷心热,定会好好找的,你放心。”
“你!”乌力罕一脸不耐。
还没吵两句,二人同时翻身上马。
训练有素,没有片刻停留。
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沙尘扬起,马蹄声远去,两个人已经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林羡玉眨眨眼,转头问男人:“那我呢?”
“你随我回军营。”赫连洲说。
“啊?”
赫连洲扫了他一眼。
林羡玉吓得吞声,捣蒜般点头:“哦。”
他尝试着往前走一步,却定在原地,空腹的痛感在无声无息地扩散,胃里似有一股凉气穿过五脏六腑,搅得他无法呼吸。他眼看着男人收起舆图,缓步走向高大强健的银鬃马。
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
赫连洲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本不想管,但上马之前还是多提了一句:“有事就说。”
“我……我……”林羡玉小声说:“我饿了。”
林羡玉真的饿了,遇到山匪时还不到日中,现在已经夜色渐深,他足足饿了四个时辰,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虽说他平日里吃得不多,还总是挑嘴,但真到了没东西吃的地步,他竟是一点饿都捱不了,快痛死了。
他捂着肚子,嘴角一点点往下撇。
赫连洲微微皱眉,眉间半指长的刀疤也跟着往下压,他觉得这人简直太麻烦了。
僵持良久,赫连洲都没回应他。
林羡玉都要放弃了,袖子里的指头绞得发疼,他想着要不就听天由命,饿死了之。
可男人忽然走过来,一把拿过他怀里的錾金枪,随后翻身上马。银鬃马欢快地抬首嘶鸣,紧接着俯冲而下,不知看到了什么,赫连洲倏然用力将錾金枪朝远处掷去,枪势汹涌,红缨飞旋,如风似火,骤然划破苍门关黑沉沉的夜色。林羡玉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兽叫,再几声濒死的挣扎,然后一切都销声平息。
林羡玉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赫连洲朝着长枪的方向骑去,过了会儿他骑马折返,把一只刚咽气不久的沙狐扔到林羡玉面前。
林羡玉吓得尖叫出声,摔倒在地。
他脸色惨白:“这是……是什么意思?”
那沙狐腹部被刺穿,血还没流尽,眼睛正死死盯着林羡玉,仿佛在诉说冤屈。
林羡玉吓得大气不敢出,眼泪差点又要决堤。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炼狱?无尽的黄沙,目之所及不见人影,没有清泉河流没有鸟语花香,只有呼啸料峭的北风。林羡玉原以为他一路以来已经习惯,直到看见这只血淋淋的死狐狸,他才意识到他永远都习惯不了。
“你不是饿吗?”
赫连洲的声音把林羡玉从恐惧中抽出来,林羡玉愣了一下,“啊?”
赫连洲朝林羡玉走过来。
林羡玉看着男人从马背的囊袋里抽出一把弯刃匕首,然后拿着匕首,熟练地划开狐狸的肚肠,鲜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林羡玉吓得连忙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片刻后,赫连洲用匕首插了一块肉,递给林羡玉,冷声道:“拿着。”
林羡玉睁开眼再次愣住:“生、生吃啊?”
赫连洲皱起眉头。
“真、真的要生吃吗?你们这边都是吃生肉的吗?我……”林羡玉说话都不利索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表情甚至比那天接到替嫁命令时更惊恐,北境真是蛮荒未开、茹毛饮血的地方,他真的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吗?
他看着血淋淋带着浓重膻腥味的肉,胃里翻涌,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赫连洲起身去捡枯荆棘枝,放在地上拢到一起,又随手拿了一只火折子点上,那火苗由小渐盛,一晃眼就变成火堆模样。赫连洲不置一词,全程只是沉默,他拿过林羡玉手里插着肉的匕首,放到火上烤。
“……”林羡玉噎住。
原来不是让他生吃,只是让他拿着。
只要不吃生肉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赫连洲割的是沙狐腹部靠近肋骨处的一截肉,相较于其他部位来说,这块肉最是鲜嫩,肥瘦均匀,没过多久,林羡玉忽地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油脂滴进火苗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偷偷抬起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视线,男人说:“过来吃。”
林羡玉很是纠结。
要不要受嗟来之食?
不受,饿死;受之,屈辱!
林羡玉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人命大过天,其嗟也可食。
他慢吞吞地挪到火堆边。
赫连洲把肉递过来,这里没有其他工具,他直接用匕首替作树枝烤肉,刀尖上那块原本血淋淋的肉已经变成黑红色。
看着还……还行?
林羡玉又咽了一下口水,还没接过匕首,只碰了一下刀柄,就“啊”的一声喊出来。
“烫、烫烫!”他根本拿不住。
赫连洲强压着不耐烦接了过来,待刀柄凉了些,再递给林羡玉,林羡玉委屈巴巴地接过来,赫连洲想,这回她应该能安生吃肉了吧?
少顷,又听见一声惊叫:“肉里有血!”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把匕首还给赫连洲,自己扑到另一边吐了起来,看着痛苦万分。可他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也只是吐些酸水,小脸吐得涨红,嘴唇惨白,良久都没缓过神。
赫连洲把自己装水的囊壶递给他。
林羡玉连忙接过来,连喝了两大口,滋润甘甜的水流进喉咙,林羡玉终于回了魂,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没血了。”
耳边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林羡玉又被吓了一跳,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火堆边,才发现男人把肉重新烤了一遍,被他咬过一口的地方变得焦熟,不见血丝,看起来已经完全熟了。
所以,男人刚刚一直在帮他烤肉吗?
他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没有抗拒,乖乖接过来,还主动说了声:“谢谢您。”
赫连洲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林羡玉一口肉一口水地解决了晚膳,沙狐的肉又苦又硬,哪怕男人特地挑了肥瘦相间的肉,也称不上“好吃”,仅能裹腹。
他把匕首还给男人。
男人随意割下一块肉,烤给自己吃。
他只简单翻转两下,表面呈焦红色便拿起来吃,也不嫌烫,动作娴熟且粗糙,好像完全不在意食物的口味,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林羡玉抿了抿嘴,不止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从前吃的烤肉。
在京城时,爹娘为了给他暖冬,常常在家里做全炙宴给他吃。他最喜欢吃炙羊肝,先将羊肝切成一寸长的方条,用碎葱白、盐和豉汁做的腌汁盐渍后,再用羊油裹上一层,横穿进竹签,放到装满石碳的炉子上烤炙,待羊肝的边缘在火烤中一点一点卷曲,变得焦香四溢,滋滋冒油时,便可配上一壶温酒,赏着雪景,大快朵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