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应翩翩(183)
对那些并非出身世家,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靠自己才学上位的官员来说,大凡都对世家子弟和宦党阉人一视同仁地厌恶。
他们认为这些人利欲熏心,官官相护,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谋福祉。而百姓们的想法就更加单纯了,他们不会在意五皇子当皇上还是太子当皇上,朝廷中的党派斗争又是怎样,他们只知道什么人能让大家吃饱了饭,不受欺负,什么人就是好官。
应翩翩上书的举动看似莽撞,却正击中了这些人的心坎,令他们不禁纷纷交口相庆,拍手称快,庆贺终于出了一位敢于不顾自身,直言上谏的好官。
对于皇上来说,这些年来,穆国虽然还算是国泰民安,但与西戎的多年作战而产生的军费,以及今年连年受灾造成的财政支出,都使得国库不比往年丰足。
应翩翩这些上书,正往皇上的眼皮底下递了一个极为恰当的理由,让他能从这批官员身上狠狠地刮下一层油来,在惩处这些人的同时也解决了财政问题。
随着皇上诏令颁下,各处都要将救灾中的耗费重新清点对账,官员们焦头烂额,风气为之一改,百姓们议论着这些事情,在大感痛快的同时,也不由得提起了那位颇具有传奇色彩的应家郎君。
他们谈论着这位形貌俊俏的少年状元,说起他的出众容貌和翩翩风度,如今更要加上铁骨铮铮,无私无畏的评价,一时间让应翩翩名声鹊起。
在无数歌诗传唱中,在女人们的倾慕和男人们的欣羡里,他的名声传出京城,举国皆知,甚至遍及到了边地西域。
为官者的品阶出身固然重要,而官声官望则更加是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这样的名气作为铺垫,再加上应翩翩自身的才学家世,飞黄腾达已必然成为了指日可待之事。
早先还对应翩翩疯病痊愈之后重入朝堂或是疑虑或是观望的人,此时亦都不禁改变了态度,开始向他表达亲近之意。
就算不是结交,也好歹表示一下友善,毕竟没有人想哪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一封精彩绝伦的折子大骂了一顿。
故而应翩翩这阵子十分忙碌,好不容易才偷了个空闲,到江边新开的一家酒楼中吃顿闲饭,他一时兴起,让梁间去武安公府把池簌请来。
这里到武安公府需要一些时候,应翩翩倒也不急,点了壶酒,看着窗外绿柳如烟,江鸟飞歌,钓叟渔郎随波浮荡,不禁觉得心旷神怡。
他听到有人上了楼,脚步声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未回头地一笑,说道:“所谓‘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你看,如今景是齐了,你这个人填补过来,算是刎颈交呢,还是……”
他说了两句话,忽觉不对,一转身,看见的却是傅寒青沉默黯淡的面容。
应翩翩猛然一顿,神色也淡了下去。
片刻后,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说道:“我好像请的不是你吧?”
应翩翩这些日子大概真是太忙,面容看着清减了几分,但神采粲然,却显得比以前开朗多了。
傅寒青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再迈步靠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口有如万针攒刺,伤不见血,却隐痛难当。
应翩翩皱了下眉,起身就要离开,刚迈出一步,傅寒青却连忙挡住,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痛苦与自责:“阿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先前竟受了这么多苦楚……”
应翩翩任由他抱着,既不推拒,也不回应,淡淡地说:“你不知道吗?”
傅寒青一怔,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句话抽空了,双臂从应翩翩的身上滑落。
应翩翩道:“傅寒青,现在应家和傅家势同水火,我们之间没有对错,只有死活。我已经不需要你的道歉了,对付敌人也不需要手软和歉疚。以后别干这种没用的事,你走吧。”
傅寒青闭了闭眼睛,说道:“我知道。是我家对不起你,你要报复,应当。”
应翩翩眉梢微扬,略感诧异。
他此时恰也站在窗前,薄纱似的日影洒在脸上,让傅寒青想起了那一晚上自己隔窗所见到的亲吻。
那样令人意乱心迷,又万念俱灰。
他喉结微动,很想上前抹掉那双唇上别人留下的气息和痕迹,可近在咫尺的人却不再属于他,所以连触碰都变得如此可望而不可及。
原本他拥有那么多的幸福。
傅寒青是想在应翩翩面前表现的好一点,不要这么让人厌烦,可是当看到应翩翩的这一刻,他就做不到洒脱地祝福,做不到成全他以后与自己再无瓜葛的安稳人生。
傅寒青茫茫然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只要你说,让我做什么都行,你想要傅家,我也尽力给你夺过来,这都不行吗?这都不能原谅我吗?”
应翩翩淡淡地说:“用不着你,我自己办得到。”
说完之后,他拂袖向着门外走去,手已经按在了包厢的门上,忽然听见傅寒青在身后嘶声道:“阿玦!”
紧接着是“砰”地一声响,应翩翩回过头去,傅寒青竟然冲他跪了下来。
应翩翩皱眉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是一怔,因为这句话实在太过熟悉,正是傅寒青曾经无数次在应翩翩“无理取闹”之后,这样问他的。
因为他的话,应翩翩开始喝治疗疯疾的“药”,越喝越疯,终于在他十九岁生日那一天的夜里,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都是我的错。”
傅寒青心如刀绞,颤声道:“我才是疯了,我竟然那样说你……我才是真的病入膏肓,鬼迷心窍……可是阿玦,我真的喜欢你,除了你,我没对别人动过心。从我十六岁那年咱们在一起,我就认定了咱们这一生都不会分开,我做不到让你离开我!阿玦,我求你了,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回事,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求你了,你……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想要疯狂挽留什么的慌乱与急迫,又悔又恨,几乎想要伏地痛哭一场。
他双手握住应翩翩的手,几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记得吗?原来咱们曾救过一对溺水的夫妻,他们的孩子已经满月了,前两天来府上拜访,希望你能给那孩子起名……以前去盘龙山的时候,你说山中那棵果树上的梨子很甜,我其实悄悄把树苗移了回来,已经种成两棵,结了果子了,就在别院,其实上一回,我是想带你去看的,我想带你看过了,你就会跟我回家了……你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你,我真受不了!”
他们两人之间,原来也曾有过那样甜蜜的过往,在傅寒青口中说来,一时间恍若隔世。
应翩翩沉默着听了一会,慢慢低下头去,看着傅寒青的脸。
对方脸上有泪水划过的湿亮痕迹,表情那样惶急痛苦,眼中满是悲凉。
应翩翩半蹲下身来,与傅寒青平视,轻声道:“你很难过吗?”
傅寒青握住他的肩膀,点了点头,哑声道:“……是。”
片刻之后,应翩翩笑了笑,说道:“那不好意思,你可能这辈子都得难过下去了。”
他轻声地说:“因为你想要的,想求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傅寒青猛然一震,应翩翩却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仔细看着自己的脸,一字字地说道:
“你看清楚,那个人以前受人摆布,愚不可及,不配活着,所以已经跳河自尽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才是活生生的,完整的我。这个我,没爱过你,不会对你好,不会和你一起出游玩乐,同甘共苦。你求错人了!我不是他,他只是个……没用的傀儡!”
傅寒青看出了应翩翩的认真,刹那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冒出来,手指收紧,急声道:“阿玦,你说什么?你——”
应翩翩一把推开他,傅寒青却不肯松手,应翩翩硬是掰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拂袖喝道:“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