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应翩翩(103)
看着这名老者,应翩翩的脑海中也不禁闪过了一些画面。那是他五岁那年因为兵祸从边关千里迢迢逃回京城的路上亲眼所见。
那时,惊慌的难民们要躲避敌军的屠杀和野兽的袭击,还要想尽办法寻找食物,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还有很多人到了京城却又被无情的驱逐。
如果不是应定斌捡到了他,或许应翩翩也是同样的命运。
当时他觉得很苦。
那种痛苦、怨愤的感觉,后来也无数次地出现在过他的生命中,让他满腔怨愤,想要报复、掀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最大却又难以实现的心愿,是当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带着父亲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过着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所以希望能够在死前安排好一切,铲除敌人,保护身边在意的亲友,以及,拒绝池簌。
在此之前,应翩翩没有想过,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其实并不是游山玩水,安逸闲适,与世无争,而是辛苦的劳作,无常的命运,受到压迫摆布的无奈,无力反抗的悲愤……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近日不能忘……②
他也是自幼饱读圣贤书,希望能够以身许国,建功立业,成为栋梁之材,只可惜,命运这面棋盘,从来都是纵横交错,千羁万绊。
每一颗想要移动的棋子都被那无形的方格牢牢束缚着,奋力挣扎的久了,便不由得忘记了究竟为何而挣扎。
在这一刻,应翩翩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一点事情,这样,也算是为自己证明一下,这个世上,还是有光明存在的吧。
即使他得不到,总有人能够拥有。
应翩翩弯下腰来,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没再说话,缓步离开。
池簌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忽略应翩翩脸上一瞬间的惊愕和悲悯。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他说道:“我之所以带你来这一处的荒山,是因为仔细观察过,知道这处村子夹在两山之间,地势低洼,灾情应该最为严重。”
应翩翩道:“所以?”
池簌笑了笑:“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咱们先帮一帮这个村子里的百姓吧,给他们分一些粮食,好歹多活下来几个是几个。”
池簌说到了点子上,应翩翩心里正是在盘算这件事。
虽然目前还没有除掉魏光义,并不是分粮的好时机,可百姓们不能等。
如同刚才那位老人,吃了死人的骨头,恐怕饿不死了就会被毒死。应翩翩没有劝说,是因为他心里明白,人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晚一天得到粮食,就会多饿死几个人。
他听池簌说了,便道:“目前能快速弄来粮食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金玉流那几艘船,只是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太远了,又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马车太显眼,不好办。万一打草惊蛇,只怕魏光义那边会不择手段的反击。”
池簌道:“我可以找几名七合教的高手,一起将粮食背过来,大不了将买粮的钱给他放在船上。”
应翩翩道:“这……能行吗?太费人了吧?”
池簌道:“没事,你放心吧,可以办。”
应翩翩事事殚精竭虑,很少“放心”,也很少听人对他这样说,不禁凝眸看了池簌一眼,片刻后,说道:“有劳。”
池簌道:“不劳。我这可是偷粮食,若没有应大人兜底,小人万不敢如此,便仰仗大人庇佑了。”
他为了让应翩翩展颜,故意装腔作势,说到这里,还一本正经地拱手一揖,应翩翩明知道池簌是逗他,还是不禁露出些许笑意,说道:“那是自然。”
他一顿,又道:“你也放心。”
池簌露出些笑意,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安排。”
第51章 风吹乌臼树
两人商议妥当之后, 池簌便留在原地暂时处理这件事,应翩翩先行一步回了郡守府。
由于时候尚早,一时没人注意到他们曾经出去过, 很快, 中午安排的宴席时间就到了, 应翩翩早早到场。
这回他没穿官服,而是换了一件较为寻常的白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穿白衣,求的就是那份俊逸翩然,但有时却未免失之寡淡, 二者难以两全其美。
但偏生这衣服穿在应翩翩的身上时, 却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来, 宛若妖娆月色,清皎明洁, 又滟滟流光, 顿时将满座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在魏光义的刻意宣扬之下, 应翩翩昨天的事迹几乎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 令人大为惊骇。
于是提起这次新来的钦差, 即使连没见过他的人都要摇摇头, 说是应玦此人年少轻狂,蛮横跋扈,恐怕是仗着养父的权势才成为了钦差, 实际不堪大用, 这回来到衡安郡, 只怕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可此时看到他真人站在这里, 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这副俊美天成的容貌实在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 哪怕一个人是铁石心肠, 被他眼波流转, 顾盼一笑之间,也实在不能不动容,无论男女都难以抵抗。
阮浪和孟竑到的比应翩翩还要早。
阮浪翘着脚坐在桌前,一边吃葡萄,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魏光义府上的一名伶人起舞,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孟竑则在跟一名下面县里来的主簿交谈。
两人说起那里的灾情,那名主簿不禁老泪纵横,孟竑也跟着不住叹息,甚为忧虑。
见到应翩翩来了,阮浪和孟竑都起身行礼。
应翩翩笑道:“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阮浪片刻也不耽搁,立刻便坐了下去,拿颗葡萄扔进了嘴里,吊儿郎当地说道:“应大人昨日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今日看起来得偿所愿,容光焕发啊。”
应翩翩道:“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身负皇命,远道而来,魏光义却百般轻视,我明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阮浪定定看了应翩翩片刻,忽然向应翩翩凑近,微笑着轻声说道:“应大人您是三元魁首,口才出众,下官不敢和您辩解。只是经过昨天一事,这衡安郡上下皆以为我和孟竑与您铁板一块了。您结仇,还能把不是跟你一伙的人全都拖下水,果然好手段。”
应翩翩微笑道:“阮浪,你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吗?”
阮浪怔了怔。
应翩翩道:“一路行来,君怎不见阴谋波诡,满目疮痍。”
停顿片刻,他声音微冷:“阮浪,你愿意跟谁一伙就跟谁一伙,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管不着。只是人老泡在淤泥里头,早晚有一天会变王八,到时候你滚远点,别连累了我就成。”
阮浪被他骂的一怔。
这时,孟竑也正向着应翩翩走过来,也开口道:“应大人,咱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为何不……”
应翩翩淡淡地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可明白告诉你,现在时机未到。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咱们之间,无需多言。”
孟竑说到半截的话硬生生被应翩翩给噎了回去,一时哑然。
他再转头看看耸耸肩膀继续看舞的阮浪,不禁感到心中讥讽又哀凉。
孟竑啊孟竑,枉你读得半生圣贤书,到头来,就跟了这么个上司,有这么个同僚,生在这么一片浊世之中,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你跟应玦也算是相识多年,曾为至交都会决裂,为何如今还要对他抱有希望?真是没出息!
唉,人活着,总是放不下这笔孽债。
早知道,还不如在儿时灾荒那年就随父母去了,还能落得一身干净,如今却是壮志难酬,欲救百姓于水火而无计可施。
孟竑摇头叹息,落寞地坐了下来。
宴席的热闹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受到影响,很快,宾客们陆陆续续都到场了,众人觥筹交错,各县将要汇报的情况说完之后,酒席也吃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