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哥(9)
何肆一边抽泣,一边把何勇的事情说了,晏尚覃以微不可闻的音量侧过脸骂了一个脏字,再把脸转过来时,又恢复了稳重和冷静。他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好过,如果是正常去追求其他女性还好……他想要试图对何肆解释成年人独自生活有多么的不容易,可无论怎么斟酌字眼都还是感到不洁。他下意识地认为何肆心里明白,只是情感上无法接受。
他看了看何肆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瞳,水雾氤氲,眼角泛红,鼻子一吸一吸的,伤心得像个小孩。
何肆不懂——他忽然懂了,何肆不懂。
这和年龄、经历无关,与情感或是理智无关。何肆是个简单、干净的人,非黑即白,不含灰色区域。说是单纯也好,幼稚也好,世上总有这种类型的人。随着周遭世界和身边人的改变与进化,这种人也会过得越来越狭隘和痛苦。
他懂了何肆不懂的东西,看到了何肆目之所及的世界,体恤了何肆难言的悲伤。
而他自己亦作为构成这世界的一部分,唯一能做的事,只有静静地陪着何肆而已。
等何肆哭累了,晏尚覃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把温的枸杞茶递给他,笑着说:“你知道侏罗纪时代的雷龙吗?那是一种反射弧最长的动物,没有之一。你踩它尾巴一脚,它半个小时之后才会回过头来问你:干嘛踩我?”
何肆仰头灌下微甜的茶水,预感晏尚覃又要损他。
果然,晏尚覃接着说,“我发现啊,你比雷龙的反射弧还要长,哈哈哈……”
不过他没说完,因为何肆抱着保温杯,挺直身体凑上前,亲了他一下。
湿润的唇封闭了语言溢出的可能性。
“……”
晏尚覃愣在原地,“你……干嘛亲我?”
何肆答,“感谢你陪在我身边,哥哥。”
说完,何肆破涕为笑。
第10章
高中生涯开始得比较轻松。功课虽然繁重,但都涉及得不深,教育政策每隔三五年就会变,何肆这一届遇上改革,从高二才开始分专业。他原本入学成绩就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以往在A班他只能做凤尾,在这里他能做鸡头,心里逐渐建立了一些自信。
何肆长相不差,性格安静,气质也有一些书生气,吸引了一部分女生的注意,不过他自己对此没有什么感触。
学校图书馆是新建的,书籍资源异常丰富,人也少,几乎没什么学生光顾。凭借学生卡,他一次可以借十本书,于是在第一个学期,他把想看的小说借了个遍。
也是在图书馆,他遇见了代景春。
最先留意到他,他隐约记得这是住在隔壁宿舍的学生。学校采取封闭式教学风格,换句话说就是监狱式管理。学生不允许带手机,每天都有宿管进行地毯式搜索。每一层楼的走廊尽头安了两部挂壁式电话机。何肆带了手机,但平时锁在箱子里,偶尔给何勇或是晏尚覃发信息。
他没什么想要和何勇说的。至于晏尚覃,他在大学里很忙,经常忙到没空理他。
有时他到走廊装热水的时候能瞧见代景春倚在走廊尽头的墙边打电话,站没站相,穿着人字拖的脚总喜欢扭在一起,有时也会蹲着,两条长腿笔直地弯曲,短裤边沿露出未被晒过的皮肤颜色。
他好像永远不怕热,再冷的天气里都只是穿一件背心和短裤,手臂上下两截颜色分明,就像大熊猫。个子不算高,但胜在头小,比例好,看起来精瘦健康。
何肆慢吞吞地弯腰装热水,听见代景春打电话的声音,和刘子寒一样恶狠狠的语气,那种争执的氛围与凶狠,必定是对着自己的亲人或是爱人才能发挥出来的。这是属于何肆的直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比如刘子寒的父母离异,他跟了父亲,移民去加拿大。他父亲希望他能好好学习,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社会地位,以后能和生意伙伴的女儿结婚。刘子寒每次接他爸的电话就想干脆开窗跳下去,一了百了。
后来和代景春熟了之后何肆才知道,他猜错了,他猜电话那头是他父母中的某一位,没想到都不是,电话那头是他年长的恋人,一个顺应改革浪潮狠赚一笔的暴发户,而且也是一个男的。
物以类聚,何肆只能用这个成语来解释眼缘。
他遗/精那天夜晚,梦见的对象是男性,这件事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冲击,反而有一种“来都来了”的随意感。何肆想得很简单,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大不了……一辈子就独自度过,没什么不好的。
注意到代景春之后,也难免会留意到他看待自己的眼神。有一点探究的含义在里面,还有一些莫名的挑衅。不过他没有从他的眼里看出任何诱惑,他觉得代景春就像是鲜艳的无毒的花,蓦然开在他安身立命的盆栽旁边。
某天,图书馆前台,何肆幸福地抱着几本小说排队借阅,浑然不觉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
“这本讲什么的?好看吗?”代景春问。
何肆低头扫了一眼书名,是伊坂幸太郎的《重力小丑》。
他想了想,说道:“这是推理小说,不过推理的成分不多,主要讲同母异父的哥哥和弟弟之间的感情,这个弟弟是强/奸犯生的小孩,但是他和哥哥关系很好,里面还说到了恋父和弑父情节……咦?你也?”
代景春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也拿着本一模一样的书。
见何肆哑然,代景春的笑容显得轻佻,“你这不是都知道情节了嘛,还借来看干嘛?”
“只是看过电影版的,想看看原著,那你为什么借?”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何肆,“废话,当然是因为好奇,我要是知道它讲什么我还借它干嘛。”
“嗯。”一提到书,何肆的眼睛便炯炯有神,仿佛一个形迹可疑的传教者,“这个作者的书都挺好看的,只是节奏有一点慢热。”
代景春站在他身后,排队借书的人不多,队伍也不长,但何肆感觉到代景春似乎有一点贴着自己的意思,S市的夏天漫长又炎热,一股青年期男性特有的汗味若有似无的灌入他的鼻腔。
“‘春从二楼跳下。’”代景春突然轻声说道。
何肆抬头,再次对上他的眼神。
“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春从二楼跳下。”代景春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春’是小说里面的关键人物,我觉得很好奇,从二楼跳下来应该不会死,那他为什么要跳下来呢?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跳下来到底死没死,死了也就算了,明知道不会死还跳下来,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很好奇这个……而且我的名字里面也有一个春字,所以就借了这本书。”
何肆情不自禁地挑了挑嘴角,用余光打量代景春,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精神,没有烫或者染过的痕迹,在夏日的阳光照耀下有一种天然的帅气。
走出图书馆,他们肩并肩走着,代景春微微驼背,低头走路,彼此身高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一直走到宿舍大楼附近,代景春问,“抽根烟再上去?”
何肆应了一声,宿舍后方隔着陈旧的铁丝墙,墙外是濒临拆迁的小区房,很安静,几乎没人会过来,正因如此,这个角落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男孩子喜欢在这里抽根烟再回宿舍。
何肆不抽烟,他觉得暂时还没有这个必要。烟草、酒精和咖啡因,是哥伦布航海发现新大陆之后带回来的三大上瘾剂,人们总有一天会沾染上其中某一个,或者为它们而疯狂。
但此时此刻,何肆觉得代景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便没有拒绝他递来的烟。
点燃之后,烟雾没有过肺,这是晏尚覃教他的方法,只在口腔徘徊短短一瞬,再缓缓吐出。抽烟不过肺,伤害就不会那么大。
他们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直到代景春开口。
“何肆,你也是‘那个’。”
“哪个?”
代景春眯起眼睛笑,他的眼睛是单眼皮,眼皮很薄,眼睛大且形状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狡黠的感觉。高挺的鼻梁下面是一张薄唇,显得有些无情。
“别装了,你是五楼13班的何肆,本地学生,宿舍是8103室,学校给你们本地人专门安排的四人室,虽然房间不大,但住的人少,有两个还经常回家,是不是?”
何肆想了想,反驳道:“那两个同学是身体不好,所以保留了寄宿的床位,偶尔会来午休,学校管理人员换届之后采取监狱式管理,不可能让你随便来、随便走的。”
代景春抿嘴一笑,只觉得他幼稚得可爱,要是没有一点关系,怎么可能保留床位?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何肆这人除了外表不错之外,想法也很单纯,脑子里面装的显然不是和他自己一样的东西。
何肆还在追问,“你说我是哪个?”
“你看我的眼神不太一样,你知不知道同志看男人的时候顺序有别于异性恋?一般会先看身材,停留一瞬,再看长相。不过差点就被你蒙混过去了,你本来就不太习惯盯着别人的脸,对不对?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害羞。”代景春掐灭了烟,又掏出硬壳烟盒,先递给何肆,何肆摇摇头,示意不要,他便自己点燃了一支。
“对,我是同志,行了吧?”何肆说。
代景春没料到他一下子就承认了,眼神惊讶得有些发直,一口烟雾呛在喉咙里,不住地咳嗽,嘴里的烟也掉了。
何肆蹲下,把烟头踩灭了,四处张望,想找个垃圾桶。一直抱着这几本书,手臂都要累死了,代景春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哇——你还真的是啊?我靠!你是你们班的班草你知道吗?我靠!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
何肆忽然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我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