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翻山越岭(10)
邵明音那摊开的手掌在梁真的胸膛上静置了几秒,手指还是收力缩起,最后慢慢滑下,落到了自己的腰侧。
15.
谁都没有想到,留宿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邵明音当然是没想到,他以为就一个晚上,但隔三差五的,通常都是他下班回到家刚要开始做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听到“咚咚”的敲门声,邵明音那房子虽然旧,但猫眼是好的,他就会先从里面往外瞅,果不其然看到一个梁真。
刚开始梁真次次都带着吉他来,一进屋就关他的《好易购》,显摆一样说自己又新学了什么什么,一刻都等不了的就要弹给他听。邵明音还在厨房呢,他就在卧室的地方弹吉他,有时候唱,有时候只弹,一些技巧性的演奏曲也信手拈来不出一点错,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吉他重新拾回来的,天知道他在来邵明音这儿之前,自己又练过多少遍。
邵明音的饭菜还是简单,除了偶尔从派出所食堂里打包回来的,都是些速冻和炒饭,梁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精力充沛地继续给邵明音唱。
他给邵明音唱万青,明明都是些摇滚风的曲子,但在只有吉他的伴奏里,他的声音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柔和,这可能失去了歌曲本身传递出的力量,但却有了梁真自己的特色。
他给邵明音唱夜幕覆盖上的华北平原,邵明音正在扫地,弯腰挥扫帚的时候哼着的调子是少年背向着我。他给邵明音唱照亮我们黑暗的心究竟是什么,邵明音那时候正在阳台收衣服,叠着挂在手肘上后他没马上进来,而是看屋里灯光下的梁真,听他继续下一句的默默追逐。
他给邵明音唱了很多石家庄的歌,他也给邵明音唱兰州的歌。
唱低苦艾,也唱野孩子,唱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唱早知道黄河的水就要干了,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子哦。
他也唱那首《野孩子》。
这是梁真唱的最多的一首歌,比《兰州,兰州》都频繁,歌词也就这么几句,多听几遍后的邵明音都会跟着哼了,但开口的感觉和梁真完全不一样,也没法和梁真一样。
口音是一个原因。唱这首歌的时候,梁真的京兰腔就全出来了。梁真平时普通话标准,骂人时才会冒出几句兰州话,唱起歌来更是完全听不出他是个兰州人,但唱到野孩子乐队的歌,那些骨子里的东西就憋不住了。
他会盘着腿坐到邵明音床上——只有抱着吉他他才有资格往邵明音的床上坐,不唱歌了他就会被踹下去——扫弦时手腕带动的右侧肩膀轻微抖动地样子和走火入魔似的。梁真嗓子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干净,咬字也特别清楚,但唱起兰州的歌,他的发音就会刻意的浑浊起来,听上像是抽过烟醉过酒。这样的腔调和洋气肯定沾不上边,甚至还有点土。
泥土的土。
是一听就能看到一片黄土坡,看到黄河穿城过,看到西北看到甘肃,看到那个兰州的,扎着根的土。
梁真唱得极其放肆,带着一个城市特有的江湖气,仿佛他自己脸上就沾满灰,他的泪就在天上飞,他的家就在山野里,他的歌没人来听。
之后的和声他唱的要比有歌词的地方都投入,发声完全不讲技巧,野蛮的像种子落在旱地里疯狂生长。
他会从床上站起来,他会朝邵明音走过来,他让邵明音不要问山高路远他是谁,不要问太阳下面他信谁,不要说冷了饿了他恨谁。他低下头,就在邵明音的眼前,鼻梁都要蹭上了,他让邵明音不要等花开花落他爱谁。
他唱野孩子,唱《野孩子》,他自己就是兰州来的野孩子。
渐渐地,梁真开始不满足于吉他了,有一天他往邵明音家里带了个手鼓。
刚进屋那会儿邵明音没看出那是个鼓,还以为梁真是矮凳坐不舒服,自己带了个凳子过来,梁真也不是很爱惜新乐器,还真顺便就当凳子坐下了。
“你准备还挺充分啊。”吃面的时候邵明音道,“还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反正我就是喜欢来你这儿。”梁真没拿筷子的手在鼓边缘上一拍,“我跟你讲,我最近学了个特别牛逼的,我等会儿拍给你听啊。”
梁真不是第一次给邵明音表演演奏曲,但用鼓是第一次。手鼓的节奏感在冲击上确实比吉他强,但由于没有其他乐器的配合,好听是好听,但单调也是真的,邵明音听他打鸡血一样拍了十来分钟,实在忍不住了,问这演奏曲的名字叫啥。
梁真脱口:“死之舞。”
“死之舞?”邵明音眉一挑,“不像啊。”
“哟呵!你这是怀疑我音准啊!”梁真受到了挑战,掏出手机找到个乐队现场演奏的视频,招呼邵明音过来。
两人一起坐在床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梁真把其中一个耳塞放到邵明音耳廓里,塞得轻了他怕耳塞掉下来,用力了又怕自己轻重把人给弄疼了,他正迟疑着呢,邵明音就自己要碰耳塞,梁真手还没松开呢,邵明音就捏着他的手指握住力道,整个过程邵明音的目光都落在梁真手机上等加载,梁真却总有点心虚地往邵明音耳朵上瞥了好几眼。
“Saltarello的死之舞啊。”邵明音说着还伸了个懒腰,声音里也有哈欠,“我还以为是G小调那个。”
“啥啥啥?”梁真一脸懵逼,“啥G小调。”他关了视频又关键词查了查,才发现同名的还有首著名的钢琴曲。
“那你也不应该带个鼓过来啊。”邵明音回想着刚才听到的旋律,“你应该带个手风琴过来。”
“警官你饶了我吧,”梁真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就这鼓我都是起早贪黑好几天才学会的,我要是努努力说不定还会个口琴,其他琴我就都一点基础都没有…”梁真看着躺到床上看天花板的邵明音,想了想还是问,“还是说你想听?”
邵明音侧过头看还坐着的梁真,也不说话,不知道是什么迷了眼,邵明音抬手揉眼睛,揉完后眼眶就微微发红,在灯光下闪着,总觉得是带着泪。
可邵明音脸上又是有笑的,挺俏皮的,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开心事,梁真一时没舍得打断,就这么看着,他是真的管不住自己手脚,这道理可能和热恋的人管不住对视太久后不亲吻差不多。梁真看邵明音看久了,就总会想这里碰碰那里摸摸。但邵明音不喜欢这种肢体玩笑,他一旦有什么动手动脚的迹象,邵明音会比他都快的抬腿或者出手。
邵明音的身手梁真有一次厚脸皮的赖床上说想睡大床那会儿就见识过了,他只是看上去精瘦,真动起手来没人能在他这儿占到便宜,梁真就纳闷了,难道现在连街道片警身体素质要求都这么高?
所以梁真只敢自己也躺下,他和邵明音都是大腿根搁着床沿,只有上半身躺着,邵明音看天花板,梁真就看他,看那双双眼皮内敛的杏眼,挺俏的鼻子和染着笑的嘴角,邵明音的五官本来就比较柔和,房间里的灯又是那种老式白炽灯,在白光下,邵明音的侧脸就像稍稍地打上了高光。但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邵明音应该是有段时间没剪头发了,耳朵最上面也被头发挡住了一点,梁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知道可能会被打手,还是没忍住去把那力度头发稍稍往上撩。
他手刚抬起来,邵明音就警觉地侧过头来,倒是没压住耳朵,就是能注意到梁真的一举一动,梁真也有点迟疑,可还是碰到了那里的头发,他也又摸到耳朵了,软软的,有点热有点红,让人摸了还想摸。
梁真这人跟着感觉走的,知道不妥,可还是有了念头就下手,后路也找好了,手指一碰到就马上去取下面的耳麦,还真有点像取耳机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梁真得了便宜,脸不知道为什么就烧起来了,再加上邵明音也没说什么话察觉到什么,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急不择言道:“你想听我就肯定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那是手风琴,你要是有个钢琴基础还好,要是从头开始学,你手指都不利索。”
“你想听我就肯定有办法。”梁真执拗地重复,还真盘算了起来,盘算着盘算着他觉得邵明音这话有点微妙,就问:“难道你会?”
他能看到邵明音先是短促地吸了口气,眼眸左右闪烁又是一眨眼,再睁开,邵明音问他:“你看我像是会个乐器的人吗?”
梁真不假思索:“会。”
“会?”
梁真点头,坚持道:“会。”
邵明音没有说话,他躺在里面那一侧,所以右手臂难免就会和梁真的左侧碰到一起,没等梁真反应,邵明音就握住他的手,梁真一瞬间眼睛都瞪大了,这是这么多天来,邵明音唯一的主动肢体接触,可能是因为太难得了,梁真心也加速跳,搞得和初牵一样。
但牵手并不是邵明音的本意,他的手掌很快就摊开了,勾着梁真的手指在那儿摸,这动作有点暧昧的,挠在邵明音掌心,梁真指尖却痒痒的。可等梁真摸到了那本该柔软的地方都有什么,那些粉红泡泡还没吹出来,就已经碎了。
梁真摸到了,邵明音的掌心有伤。
16.
梁真摸到了,邵明音的掌心有伤。
梁真一个伸手就是要把邵明音的掌心摊开,他想好好看看,但邵明音比他快的抽回手,手肘撑着床站起了身,梁真看着他从眼前走到了阳台,是去收衣服了。
收完衣服后邵明音没马上回来,而是背靠着阳台的门伫了会儿,他有点不是滋味儿的摸了把头发,手放下来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掌心,绝大多数时候那个地方都是向内的,所以他和梁真面对面吃过不少顿饭,梁真也从来没发现过。
而这又有什么可以需要去发现的呢,谁的右手掌心会留那么深的伤。梁真要是真看到了,会发现那里留下的伤不止一道,只是从大拇指根部往上的那道最长也最深,哪怕现在已经好了,但那样的深度,就算没伤筋动骨,也遭过十指连心的痛。
而现在,邵明音更是万般后悔,他怎么就让梁真碰那里了,还是他主动的。如果等会出去梁真问起来,他连个借口都没想好。
他手往兜里摸,掏了会儿才想起自己戒烟挺久了,除非是碰上了谁,他都会和别人说自己不抽。但现在,被压制的烟瘾突然就上来了,让他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抽的特别凶,房间里天天都是烟味,他闻着满屋子乌烟瘴气不觉得闷,只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这感觉还挺像听梁真弹吉他唱歌的,音乐在安抚人心上的效力不亚于尼古丁。
邵明音知道梁真是抽烟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梁真左手捏着铝制的啤酒罐,右手往后架在椅背上,指尖夹着烟,听到声响后往他所在的门口一瞥,眉目间的那种不羁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对于任何一个和毒品沾上边的人,邵明音向来都没有同理心,可回局子后一看资料,知道那小伙子才十九岁,邵明音等尿检结果的时候也挺忐忑,总觉得这小伙子挺有个性的,要是碰了不该碰的,那太可惜了。
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再后来梁真老爱往他这儿跑,刚开始一进屋,他身上隐隐也有烟味,但之后就都没了,身上不仅干干净净的,还有点肥皂洗过太阳晒过的味道,那味道就真的很大学生了,也更符合他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