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圆(88)
门厅里摆着一双拖鞋,毛茸茸的鞋面上绣着两只卡通松鼠,看起来肥嘟嘟的。任真脱掉鞋,把脚踩了进去,软韧的鞋底脚感很好,任真心里不禁怀疑,不会这双拖鞋也是王默达亲手做的吧?
与上次踏进这里相比,王默达家中装饰变化了不少,这套复式公寓既是他的工作室也是他家,处处都装点着他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记得上次来时,任真称赞了一番他沙发前的波西米亚风编织拼接地毯,结果震惊的得知那一块足有两平方米的长方形地毯是王默达亲手做的,而且原料来源于撕成条的旧tee。
任真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到了桌上:“这就是我说的那罐可可粉,我不懂做菜,你看这个是那种可以用在甜品里的可可粉吗?”
王默达很擅长烹饪,除了做菜以外,他对甜点制作也小有研究,任真吃过他做的慕斯蛋糕——即使任真不爱吃甜点,也必须承认那种入口即化的美妙口感令他念念不忘。
王默达接过罐子看了看说明:“不太一样,这是冲饮用的,做甜点用的可可粉纯度更高,而且不会添加其他成分。”
任真有些失望,他勉强笑笑:“用不上就扔了吧。”
就在任真伸手想要拿回罐子的时候,王默达后退一步,把罐子夹在了胳臂下:“谁说用不上。这种刚好可以用在成品装饰上,找好模具,就可以撒出很漂亮的花纹。”
任真看着他走向厨房,把那罐可可粉放到了橱柜的最上层。
王默达家的厨房是中式厨房,但是空间非常大,黑色的大理石台面擦的一尘不染,银色的灶台和抽油烟机不见一点油星,桌上整齐的摆放着二十几种调料(任真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光酱油就有四种),洗涮干净的抹布搭在架子上,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这里整洁的简直像是样板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味道,烤箱里安静的躺着一只圆圆长长的红薯,长时间的翻烤,令糖汁从红薯的表面沁出,顺着铁架滴落到了下层的锡纸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斑痕。
任真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但这时肚子却很不给面子的打起了鼓。
他脸上微微发烫,下意识的瞧了王默达一眼,生怕被对方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所幸,王默达正专心致志对付着妄图从饼干晾晒架上偷东西吃的大松鼠,他拿一根筷子敲打松鼠的爪子,语气不满的教训它:“大王,不能吃了,你看看你现在多胖了。”
魔王松鼠不情不愿的蹲下,两只前爪抱在一起,眼巴巴的看着那一根根扭扭饼干条,嘴里发出不满的叫声。动物冬天都有囤食的习惯,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脂肪囤积,现在它的肚腩叠起来像葫芦。
王默达还想说什么,这时他放在卧室的手机响了,他只能放下筷子,跑去卧室接电话。
主人一走,刚刚被训斥的蔫头搭脑的大王顿时翻身做主人,两只小黑眼珠一转,大尾巴弯成一个毛茸茸的逗号,往前跳了两步,伸爪去抓饼干条吃。
可就在它的爪子距离最近的饼干条只剩下一厘米时,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迅速把它看中的饼干条拿走,紧接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准确的掉进了两脚兽的嘴里。
——这个可恶的兽医,居然趁着松鼠主人不在,戏弄可怜的松鼠!
任真嘴里嚼着又硬又脆的饼干条,带笑的眼睛看着松鼠急得上蹿下跳。
这些扭扭饼干条每一根和小拇指差不多长,颜色各异,黄色的加了香蕉泥,绿色的加了菠菜汁,红色的加了胡萝卜汁……面团在揉制过程中还加了不同的坚果碎,任真吃出来了核桃、杏仁和榛子的味道。饼干条偏硬,也没甜味,只带着淡淡的蔬果原味,配上那些压碎的坚果,营养十足,非常像小孩子吃的磨牙棒。
任真对饼干向来不感兴趣,但是大王着急的模样非常有趣,他故意逗它,在它面前吃的咔咔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逗过动物了,仔细想来,自从他踏上兽医这条路,每只出现在他面前的动物,都是需要他打起精神仔细应对的病患,而不是可以和自己互动的玩伴。
现在能有一只动物让他忘记身份,放松下来享受和动物互动的乐趣,实属不易。
然而太忘形的后果,就是被王默达当场抓包。
任真也没觉得尴尬,反而开玩笑说:“大王实在太可爱了,我吃几根饼干条,它就急得直叫。”
王默达说:“嗯,因为你吃的是它的零食。”
“……”这就很尴尬了。
“刚才就听你肚子在叫,你有这么饿?”
“……”这就更尴尬了。
任真狼狈的退出厨房,老实的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眼睛四处乱瞟,结果在放着松鼠笼的架子旁边,看到了几个透明罐子,其中一个正好装着他刚刚吃过的扭扭饼干条。
他觉得刚才的自己实在好笑,没想到他居然犯了和馋嘴的小杨同样的错误,若是被同事们知道了,估计会笑的不行吧,而悠悠绝对会是笑的最大声的一个。
……真是的,怎么又想起悠悠了。
任真无奈的摇摇头,像是想要把悠悠从自己的脑袋里赶出去。
他又想到那罐特地为悠悠买的可可粉,它只被品尝了一次,现在正安静的躺在大魔王的橱柜中。
这份完全不被接受的爱情礼物,能被其他人珍重的收起来,算是很好的结局了吧?
他出神的想着过去的种种,嘲笑着自己的痴傻。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赵悠悠时,男孩明亮的笑容像是一支火把,瞬间点燃了他内心的寂寞,他就像是一台缺乏保养的老旧钢琴,突然之间有人为他弹出了欢快的音色。
任真其实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喜欢的是赵悠悠这个人,还是他所代表的一种人生态度:光明、振奋、果敢。他只是下意识的追逐着光芒,希望自己也能再向前迈出一步。
今天他被赵悠悠明确拒绝,他说不上有多难过,更多的是失落。感觉一直以来追寻的方向忽然消失了。
他茫然四顾,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结果混混沌沌的揣上那个本应该扔进垃圾桶里的可可粉,稀里糊涂的来到了王默达家。
……然后吃了王默达给松鼠做的零食。
任真像海獭一样把脸埋进了手掌中。
在一片黑暗中,他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浓醇甜香味,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他猛的从手心里抬起了头。
王默达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他手里举着一个圆肚子的马克杯,还差十厘米就要碰到任真的鼻尖。
而那股引得他食指大动的香气,正是从马克杯里传来。
他敛目看去,只见马克杯里盛着大半杯黑芝麻糊。
灰黑色的糊糊被热水调开,因为它很粘稠,勺子搅拌的痕迹在“水面”清晰的遗留下来——那是一个顺时针搅拌的螺旋形状,螺旋的中间微微凹陷,王默达别具匠心的在“水面”上撒了一把切碎的绿葡萄干,它们随着重力缓缓的下沉,逐渐被香甜的灰黑色沼泽吞没。
任真十分意外。他上次吃黑芝麻糊,已经是高三时的事情了,深夜备考难免肚饿,一杯有营养又果腹的黑芝麻糊伴随了他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没想到时隔十几年,他居然再一次吃到了它。
王默达把马克杯塞进他手里,回身去厨房取出刚烤好的红薯,切成两半端了出来。
橙红色的薯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表皮焦脆,白色的热气在灯光下升腾,与黑芝麻糊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组绝妙的搭配。
任真一时间没有动作,他望着手里捧着的马克杯,看着面前摆放的红薯,忽然不知道该先向哪个下手了。
真是奇怪,明明他对甜食并不感兴趣,偏偏却难以抵御这些来自深夜的问候。
“怎么不吃?明明刚才饿的肚子都在叫唤。”王默达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上,两人几乎是腿挨着腿。王默达怀里抱着闹别扭的大松鼠,正用前爪抓着他的手指冲他撒娇呢。
王默达又说:“你是不喜欢吃这些?我这里有酒,你想不想聊聊?”
“不,不。”任真忙说,“这些很好……明天还要上班,喝酒会误事。”
“喝多了,明天请假就好了。”
“不能请假的,医生一周只有一天轮休,要有急事请假的话至少需要提前两天说,才能把班排开。”
王默达问:“你是院长,也没有特权?”
任真笑着摇头:“正因为我是院长,所以我才没有特权。”
美食是深夜最好的伴侣,任真缓缓的吃着王默达为他精心准备的夜宵,让这些滚烫的食物温暖他寂寞的胃。
王默达看着他,并没有催促他开口。
可正是这么自由、融洽的氛围,让任真飘荡了一晚上的心逐渐回落。
食物的热气在任真的眼镜片上熏出了白雾,可他却没有抬手擦拭,而是像欲盖弥彰的鸵鸟一样,躲在白色的镜片后面,苦笑的吐出了心中的失落。
“今天……我向一个我喜欢了很久的人告白了,但是失败了。”他看不到王默达的表情,也不需要顾忌什么。
过了几秒钟,王默达才轻声的吐出了一个“哦”。
任真说:“他是我的同事……我现在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明天上班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嗯。”
任真又等了等,然后问:“你不好奇我喜欢的是谁吗?”
“不是赵悠悠就是何心远吧?”
“……”
“你们医院里,只有他们长得还可以。”
任真镜片上的白雾稍微散去了一点,可以较为清晰的看到王默达淡定的表情,这个人可真厉害啊,不管什么时候都冷静的要命。“你不觉得别扭吗,毕竟我是同性恋。”
王默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会啊,我也是啊。”
“……”
“……”
任真强忍住想要擦干净镜片的动作。
可这件事实在让任真太意外了,他虽然拼命掩饰,但脸上难免带出了一两分尴尬。
王默达问:“我看上去不像是喜欢男人的吗?”
任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默达话少的可怜,看上去太沉浸于自己的生活了……沉浸于那些手工艺品,沉浸于自己的工作室,沉浸于烹饪……他一个人就把生活过的有滋有味,好像并不需要另一个人进入他的世界。
任真只能顺着他的话开了个玩笑:“你看上去不像是喜欢人的。”
王默达低声笑了起来,就像是钢琴键盘上最低的那两个音在交替唱歌。
他抬起手,动作自然的用指腹抹干净任真的镜片,让那双眼睛越过白雾的阻隔,重新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