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圆(82)
小杨从梦中惊醒,她迷糊的揉揉眼睛,晃悠悠的向着老先生迎去。
老先生怀里抱着一只老态龙钟的杂毛犬,黑白色背毛很是蓬乱。
他抱它的姿势不像是在抱狗,倒像是在抱一个小婴儿,那只老狗的肚子朝上,安稳的窝在主人怀里,一双黑色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直视天空,过很久才缓慢的眨动一下。
小杨伸手想要接狗,老先生却不让,径自抱着狗走进了医院的候诊区。他穿着一双沉重的运动鞋,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发出闷闷的声响。他的到来唤醒了安静的医院,大家不约而同的都扭过头来注视着老先生和他怀里的狗。
老先生抱着狗直接坐到了等候区的长椅上,弯下腰,把怀里的狗轻轻放在了地上。
那只狗四肢刚一落地,身子就不受控制的软倒下去,老先生扶着它,任它慢慢的瘫倒在地。
他的手放在老狗的背上,一下,一下,使劲的摸着它。
何心远走到它身边,蹲下身子想要为它做检查。
老先生拦住了他:“不用检查了。”
“什么?”
老先生没有抬头,声音压抑:“它十八岁了,站不起来,趴不下去,耳朵听不到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它现在不会拉屎也不会撒尿,我昨天给它喂肉吃……它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十八岁。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岁,可是对于狗来说,十八岁已经是它们生命的尽头了。
何心远沉默了良久,轻声问:“那您带它来,是想……?”
老先生再次从头至腿重重的抚摸了爱犬两次,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给它一针吧。”
老先生到最后都不忍心说出那三个字,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句话却像是一记重击,狠狠的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口。
池骏注意到,所有的宠物主人不约而同的撇过了头,悲伤的重压像是大山里的迷雾,渐渐的弥漫了这里。
何心远的眼圈红了,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在看到那只病犬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时,他清楚老先生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们这里有一间专门用来……‘告别’……的房间,我带您过去吧。”何心远说。
“不用了。”老先生摇摇头,“从它第一次倒下的那天开始,我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告别啊。”
任真拍了拍何心远的肩膀,让他先去准备药物,何心远低下头匆匆离开,不想让老先生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
其实何止是他,整个医院里所有的宠物主人都在落泪,大家都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把目光放到他们身上。
看到了他与它,他们情不自禁的联想到了自己。
宠物的寿命是有限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对于人来说,绝大部分的宠物在自己的生命中只占了短短数年光阴,而对于所有的宠物来说,这个给自己吃、给自己喝、陪自己玩、用心爱护自己的人,是它们一生最长的依靠。
如果人生是一道长长的河,你是掌舵人,而它们就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岸边的杨柳,它会陪你一时,带给你一刻欢愉,可终究会被你的船抛在身后。
陪伴总有尽头,它们会再入轮回,而它们的主人还在红尘中颠簸,等待着下一个小生灵走进他们的生命中。
任真从主人手里接过全身瘫软的老犬,稳稳的拖在自己怀里。这是一只中型犬,可落入手里还不足十斤重,它的主人慢慢取下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它一动不动,就连项圈从它脖子上被摘下,它也只是微微的侧头。
那是项圈灰扑扑的,摘下来后,狗的脖子上露出了非常鲜明的一圈压痕。
老先生把手插入了它脖子上的毛发间,缓慢的梳理着它凌乱的毛发。
他说:“我的老伙计啊,你千万记得要来找我。不过下辈子可不要当狗了,你可以当我的兄弟或者我的儿子,家门口的那条路,咱下辈子继续走。”
越是朴实的话,越是感人肺腑。医院里的其他人再也压不住哭声,除了医护人员以外,所有人都止不住眼泪往下流。
任真在抱狗离开前,说可以帮助老先生联系宠物骨灰公司。
老先生说不用了,他抬起手,摇了摇手里的项圈,清爽的铃铛声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
狗狗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眼睛缓慢的眨动,嘴巴微微张开。
池骏想,它可能,是想最后“汪”一声吧。
老先生看着手里的项圈:“我不要骨灰,有这个就够了。”
何心远手里拿着托盘,盘上放着两支针剂,他双眼赤红,低着头一语不发。他跟在任真身后,两人带着狗一同走下了楼梯。老先生看着他们的背影拐进了手术室里,直到门合上,看不到了,才缓缓的挪动脚步。
他如同一尊生锈的木偶,一步步走向了前台。
他看着小杨,混沌的问:“姑娘……你帮我算算,这个针,要多少钱啊?”
小杨胡乱用手擦干净眼泪,低着头算了算,报出了一个数字。
“好、好。”老先生从衣服内兜里掏出钱包,可手一抖,钱包落在了地上。
他没让别人帮忙,自己弯腰捡起来,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纸币。
小杨接过钱,给他开了一个收款单据,老先生盯着单据上的手术名称,幽幽长叹。
这一刻,一直以来表现的理智而冷静的他,身体撑不住的晃了晃。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刹那,老泪纵横。
池骏想扶他,可他却避开了他的手,接着狠狠的吐出一口气,转身推开了医院的大门,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他走的很快,直到身影远远消失不见了,铃铛的声音都依旧回荡在大家耳边。
摄像大哥感觉心里像是被压上了一块石头,他明明没养过宠物,可这一刻的痛苦悲伤却是真实的。
他有些愤懑:“怎么……怎么能这样啊?说不定能治好呢!就像上午那只猫,人家也十七岁了,猫的主人都没放弃,好好的一条狗,说不定能救回来呢!”
池骏并不认同他的想法:“动物很痛苦,可它们的主人更加痛苦。宠物不会说话,人无法判断它们是想尽快从痛苦中挣脱,还是即使忍受痛苦也要和主人在一起。这种时候只能靠主人做出选择,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外人是无法评判的。”
这种话以前的池骏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可是他和何心远待久了,慢慢的也有了自己的体会。
有一次池骏和何心远聊天时突发奇想,说如果宠物会说话了,那何心远的工作就方便多了,因为这样一来,宠物会主动告知医生自己哪里痛。
何心远却说,如果宠物会说话了,那他一定要失业了。
因为养宠物的人会数量骤降——没人会在开始之前,就做好准备迎接几年之后的离别。
第八十二章
一连跟拍了几天,摄像大哥采集到了足够丰富的影像资料。这些被镜头捕捉到的画面里,有人欢喜,有人悲痛,有的动物迎来新生,有的动物永远沉入了梦乡之中。
摄像大哥在接受这个工作时,以为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局外人,可当他真的走进这间医院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走进了一段段不同的故事中。
“刚开始那两天,我天天看着这些可爱的动物,还琢磨着要不然我回头也养点啥吧,就当排解寂寞了。可我现在发觉,养动物不光是给它吃陪它玩,更要为它们的生命负责,我啊……还是‘云养宠’吧。”
在拍摄结束后,池骏做东,请认真宠物医院的所有员工吃了顿饭,感谢这几天的配合。
听说有饭局,丁大东这厮厚着脸皮过来蹭饭,对外宣称“广告脚本和旁白由我捉刀我还没资格来吗”,对内原形毕露,非说自己是家属。
赵悠悠问他是谁的家属。
丁大东吞了口吐沫,说是病人家属。
真是奇怪,明明以前的他既有贼心又有贼胆,可自从和赵悠悠说开了以后,他就成了小媳妇,每次见到赵悠悠都恨不得低头捻衣角。
这次聚餐还是在烤肉自助餐厅,上次给何心远哥俩庆祝生日时就是在这里。价位适中种类又多,大家甩开膀子吃的痛快。
赵悠悠不挑食,什么都爱吃,而且吃饭时风卷残云,毫不讲究。他吃虾从来不剥皮,都是从尾巴下口,一口吞到虾脖子,虾脚虾壳同时囫囵吞下去,说是有营养,饭桌上就留下一个个虾头。这些都是他从小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本来练武就很容易饿,和他抢食的又都是一帮大小伙子,大家吃饭都在比速度,嚼的次数比人家多就注定填不饱肚子。
丁大东看他的吃相心疼的要命,起身跑到取餐区,顶着其他客人的白眼夹了一盘子的大虾,然后回到包间里,勤勤恳恳的帮赵悠悠剥虾皮。大虾仁一个接一个的送进赵悠悠的碗里,赵悠悠头都不抬,送到他嘴边的东西绝对不撒口。
一盘子虾很快就吃完了,丁大东投喂的正开心,赶忙端起牌子又杀去了取餐区。只是这回排在他前面的人不少,等了好久他才拿到虾。
当他拿着冒尖的一盘虾回来时,意外的发现自己的餐盘里居然放了几大块鱼肉,再看那鱼骨,正在赵悠悠面前的残食盆里扔着呢。
赵悠悠做事向来大大方方的,也不避讳别人,其他同事都见到他往丁大东的盘子里挑鱼肉。他表情坦荡,丝毫没觉得这么做有多暧昧。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难不成继何心远以后,他们的小太阳也要被人拐跑了?哎呀,这对双胞胎可是他们医院的颜值担当,性格一动一静,居然被这对狐朋狗友给追到手了!
小杨清了清嗓子,故意问:“赵悠悠啊,你自己吃垮炖带鱼都不带吐骨头的,居然给丁大东摘鱼刺,这是为什么啊?”
这种问题如果问何心远,早就把他臊一个大红脸了。可是赵悠悠哪能轻易的被踩到痛脚:“因为他给我剥虾,我当然要给他剔鱼了。我这叫知恩图报。你要是给我剥虾,我喂你吃鸡腿都行。”
小杨忙说:“我才不要,你粗手粗脚的,要是把鸡腿捅在我脸上可怎么办。我要选的话当然选心远喂我!”
被莫名提及的何心远茫然的从饭桌上抬起头:“……啊?”
池骏夹了一筷子烤肉放到何心远盘子里:“别管他们,咱们吃咱们的。”
隔着吵吵闹闹的人群,坐在长桌最边缘的任真,不由自主的把视线落到了赵悠悠身上。他一直认为,自己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可以潜移默化的慢慢侵入到赵悠悠的生活中。但丁大东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妄想,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单纯用眼神去注视、并且盼望对方也能回望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