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20)
他将事先选好的一张图片发了过去。
几分钟后才等到阿紫问:“这人是谁?”
“这是我。”
这次那边寂静了更长的时间。足足一小时过去了,申海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缓刑。这就是结束了吧?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吧?之前那些畅谈……算什么呢?
他忍不住从头翻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忽然收到一条新提示。
阿紫说:“我们见个面吧。”
☆、四十
魏晋病了,十分凄惨。
作家受到打击后比平常更变本加厉地玩失踪,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李毅倒是不再为了避开魏晋而躲出寝室,两人间维持着敷衍的和平,能不说话就没人开口。
这种时候病倒,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谜。魏晋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提不起力气下床去吃饭。最后一桶泡面见底,他饿得哆哆嗦嗦地发短信给王芝:“你有空吗?”
“没有,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王芝自从走出失恋阴影就活跃得脚不沾地,已经很久没注意过魏晋,“哦对了,但我有好消息!”
“什么?”
“刚才碰见领导,他跟我说洛宇生病了。”
魏晋猝不及防又看见这名字,像被烧红的针头刺中双目,闭上眼顿了顿才重振旗鼓:“这为什么是好消息?”
“你傻呀,快去探病啊!送饭送药,削梨喂水,怎么暧昧怎么来,赶紧把他拿下。你到底打算拖到几时才告白啊大哥,急死我了。”
“……”
王芝还不知道。魏晋始终难以启齿,告诉她自己听取她建议的后果。
如果当时不听她的,就窝囊着当朋友……魏晋晃晃头,阻止思维第一千零八次滑向无谓的假设。
再也没人在他生病时送饭、被揍时出手、受辱时解围了。可他为洛宇做过什么呢?魏晋心酸地想,自己明明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到头来却无所付出——除了一个灾难性的吻。
洛宇……洛宇怎么会在这时候生病呢?
半小时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你们可算回来啦?”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洛宇额头上顶着块毛巾,叠得太大,连眼睛也盖住了,“食堂队伍很长吗?我饿成狗了。”
“那快吃吧。”魏晋说。
洛宇揭毛巾的手突然凝固在半途,过于明显地僵了几秒,而后才下定决心般扯下了毛巾。
四目相对,倒是魏晋先垂下目光,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递了过去:“我去餐馆打包的,这样比较快。”
洛宇呆滞地盯着魏晋的脸,半晌才如梦初醒地接过饭盒。
魏晋在T恤外直接套了件毛衣,发丝凌乱,面颊上竟然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魏晋见洛宇端着饭盒不吃,仍旧愣愣望着这边,怕他看见自己就没胃口,于是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等等,我有话……有话跟你说。”
“那先吃吧,吃完再说。”魏晋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洛宇真的饿了,一言不发地闷头扒饭。
魏晋一向是好看的,但他本人的长相,不同于那精细到袖扣的装扮风格,其实并不如何阴柔。那就是种直白、磊落、吸饱了水分的阔叶植物一般的好看,走在路上就是对社会的贡献。
而现在阔叶植物遭雷劈了。洛宇难以相信一个人能在一周之内痩下这么多,这成绩足以让领导羡慕到眼红。
魏晋看着洛宇狼吞虎咽,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注意身体啊。”
“嗯。”洛宇含糊地应了声,“你也是。”
魏晋笑了笑:“我是活该。”
洛宇无法下咽了,欲言又止地放下饭盒:“谢谢你送饭过来。”
“学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让我死个痛快。”
洛宇这一周来也没少受煎熬。他低头翻来覆去地组织着语句,嗫嚅地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我明白。”
“我很珍惜你,真不只是嘴上说的,但那不是……”
“我明白。”魏晋脸色苍白如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洛宇艰难地抬起头,“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吗?哥护着你,尽己所能帮你,你要什么我都给……只有一样真的给不了,你别嫌弃哥。”
******
申海准时踏进了这家阿紫指定的茶馆。
这不是个寻常的碰面地点。茶馆距离学校足有六站路,且价位远超过了学生的消费水准。申海不知道对方挑选这里是为了避人耳目,还是有什么更为特殊的原因。
她为什么在看见自己的照片后就要求见面呢?腐女的好奇心吗?听口气却又不像。
申海站在门边扫视了一圈,并没找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请问几位?”
“两位。”申海跟着她走到一个靠窗的卡座,坐下来点了壶普洱茶。
时至今日,申海对这个阿紫的真身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多猜测。她会是自己认识的人吗?是个羞于见人的丑女?又或者……根本不是“她”?
申海有些期待,同时又告诫自己别抱太高的期待。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申海望了望门口,举起手机翻出阿紫的号码,正想发条短信,却临时改变主意,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申海心头一跳。在他身后的某处,似乎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接通了,那头却无人说话。申海等了几秒,主动问:“你在哪里?”
而后,有一道声音同时从手机里与手机外传来:“在你后面这个卡座。”
申海猛然回头。
尽管已经发挥过最大胆的想象,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刹那,他还是石化了。
漫长的寂静在两人间横亘。
“……闻……闻教授。”
☆、四一
“……闻……闻教授。”
男人镇定地点了点头:“过来坐吧。”
申海站起来的一瞬间有种直接离开的冲动,但还是抱着漂浮在半空的荒诞感坐到了他对面。
闻牧舟,中文系副教授。申海还没上过他的课,却早已从系里女生兴奋的八卦中听过无数遍他的大名。在一众大腹便便或是颠毛种种的教授里,闻牧舟确实是个异数。传说此人才高八斗,甚至有外系的学生混进课上听讲——显然是看脸为主。
申海也曾远远地打量过这个人物。三十多岁的模样,清癯苍白,单看五官并不如何出众,不过申海能理解小女生们为什么对他神魂颠倒。
此刻闻牧舟腰肢笔挺地坐着,那张神情宁定的脸上透着一股温和的、令人心折的气度。他问申海:“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申海十分费力地开了这个口:“阿紫是你?”
“是的。”闻牧舟点点头。
申海还在发懵,不死心地确认道:“从头到尾都是你。是你本人。”
“是的。”闻牧舟平静地呷了口茶。
申海脑中有恒星炸裂、山崩海啸,不得不缓了口气,翻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你——你——你‘姨妈又来了,痛痛痛’?”
“咳咳……”闻牧舟被猛呛了一下,稍微流露出一丝难堪,“那个是为了增加可信度,研究了一下女孩子惯用的语气。”
“你还推荐给我那些腐文腐漫……”
“我做过一个课题研究,那些都是引用的资料。”
“闻教授。”申海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无力地朝后一靠,“我有好多问题,就先问最重要的吧。至少你说的那些支持同志的话,是真心的吧?”
“当然。”
“那就好,那就好。”申海松了口气,好歹不会因为对着个教授出柜而陷入麻烦了。
“因为我自己也是。”
“咳咳……”这回轮到申海被呛到了。
他从未听过关于闻牧舟性取向的流言。也就是说,对方这番出柜,很可能也是头一遭。
申海心情极度复杂:“教授……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闻牧舟眨眨眼,在这种尴尬的处境里,他也像站在讲台上一般淡定自若,只是脸上略缺血色:“你又是为了什么?‘两人皆硬而未做’——为什么要写这种明目张胆的诗来征笔友?”
申海怔忡:“我?我想找个人聊天,不因为取向被歧视,也不因为身高被误解。我内心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现实中装得太辛苦,只敢在打字时尽情丢脸。”他苦笑了一声,“写诗交笔友一般是女孩干的事吧?所以那诗就是为了吸引腐女的。但腐女如果知道我是基佬,态度很可能就不同了。我犹豫了很久,决定干脆也装成女的……就是这样。”
“嗯。我也是差不多的原因。”闻牧舟说。
申海望着他发愣。
“我看见你的诗,以为作者是个小姑娘。”闻牧舟说得很简短,“我也想找人聊天,哪怕是个小姑娘。”
申海忽然间一阵心酸。作为一个教授面对种种现实的压力,更加不可能出柜。闻牧舟这些年,挺寂寞的吧?
“按比例来讲,我们身边每二十个人里,就会有一个同性恋。但事实上我们能发现的同类却远低于这个数,大家都竭尽所能地瞒着。”闻牧舟讲课似的侃侃而谈,“其实,聊得久了,我大致能从遣词用句里猜出你的身份。但你不说,我也就不提,就那样聊着也挺好的。”
“……”申海觉得耳根有点发热。谁能想到那头是个中文系教授啊!他干咳一声:“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是怕……”
闻牧舟微笑:“没必要道歉。你那是自我保护,天经地义。但是,既然你站出来说出了真相,我觉得应该尊重这份勇气。我也应该回报以真相。”
申海张着嘴,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他这会儿总算理清了头绪。申海是个胆小的人,所以他立即意识到闻牧舟在现实中坐到自己对面,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又押上了多深的信任。
“教授,我绝对、绝对会为你守住秘密。”
“嗯,谢谢你。”闻牧舟笑得像个儒雅的长辈。
申海心中刚刚一暖,就听他又说:“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的笔友关系也该结束了。”
“……啊?”
“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吧?”
申海低头思索,心渐渐沉了下去:“确实,没有意义了。”他再也不可能毫无顾忌地对“阿紫”倾诉,对方亦然。
闻牧舟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发展,举起茶杯说:“以茶代酒碰个杯吧。祝你一切顺利……早些忘掉我。”
☆、四二
“领导你这是,减肥功效卓绝啊!”魏晋发出一声赞叹,“最近每次见你好像都跟上次不一样。”
“那必须的。”应正宗笑着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肚腩。他现在虽然离标准身材还有些差距,但身上的赘肉明显消失了不少,总体形象大大提升。
“我们可是每天都在魔鬼训练营里头九死一生……我已经是所有人中进度最慢的了,我们社长说我是易胖体质,经常给我单独加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