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风(42)
更衣室里人挤人,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章见声带着原逸又上了一层,二楼是更加开阔的场地跟擂台,一般只在有比赛时才对外开放。
找了张长椅坐下,原逸默不作声地用毛巾包裹住一些冰块,开始为章见声冷敷大腿的伤处。
低着头,仍能感知得到对方呼吸的粗重。
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太大的运动量,章见声全身发着烫,鬓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下来,滴落在挺阔的胸.膛上。
被一股强大的雄性气息包裹并压制着,原逸正垂眸出神,头上忽然被人用毛巾砸了一下。
“干嘛绷着个脸,谁惹你了。”章见声轻声说着,眼底噙着一缕柔和。
原逸抬头看人一眼,落下眼帘,平静地答:“那个老板,下手没轻没重的。”
章见声听后不由得笑起来,像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想练好拳,这点伤难免。”他淡然说道,忽而慢悠悠地凑近过去,唇角几乎要贴上人的额头,吐着热气悄声问,“心疼我啊?”
原逸拿毛巾的手一停,安静片刻后和人对上了视线,正色道:“我是实话实说。”
章见声岿然不动,仍柔和瞧着他。
被人审视得一时没了底气,原逸又换了条毛巾,把剩下的一点冰块包好,抬手敷在了章见声微微泛红的眼眶旁。
“您手伤才刚好不久,大腿也还在康复期。”
他抿了抿唇,得出来个结论,“练拳太危险,以后还是尽量少来。”
听见他这样讲,章见声若有所思了一阵,眼底渐渐泛起一抹狡黠来。
“太久没练,可能是有点想阿全了,就过来见见他。”目光毫不偏移地落在原逸的正脸,章见声轻飘飘地说道。
像是提前布好了一张设计精妙的捕兽网,他话音刚落,便立刻捕捉到了原逸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下意识地,带有轻微的不满跟索求。
这才是一向被原逸掩藏得很好的东西。
眼眶周围还是像火烧一样,章见声感觉到对方按压的力道在逐渐加重。
“疼。”和人对视着,他平缓地开口。
一瞬间无处宣泄的占有欲作祟,原逸连自己的手劲变化都未曾察觉,被对方盯得愣了愣,终是败下阵来。
“我轻一点。”他默默咬了下唇。
像是十分满意原逸在自己面前摘掉一身硬刺的柔软状态,章见声坐好不动,安静地由着人冷敷伤处。
只这样又觉得有些无聊,于是随口向人问道:“今天都去哪玩了。”
原逸答得很简洁:“监狱,去看看我爸。”
章见声听完眼神似乎静止了一瞬,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恢复了正常。
“你不是说他是开大货的吗,怎么进去的。”
“以前是。”原逸目光平淡地向他解释。
“后来他跟人合伙开了家旅游客运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在保险资质上造了假。有天晚上,他开车载着人上高速,连着开了五六个小时没休息,结果出事了……”
说到这他停顿了两秒,最后道:“搭进去五条人命。”
当场死亡是两条,最后送医伤重不治的又有三条。除此之外,还有重伤、轻伤的人员,一共十几家需要赔款。
这其中,原志强的合伙人负担了一大部分,把公司所有资产、个人房产拍卖得来的钱全都砸进去,也还剩七十六万零八千块要还。
这七十六万,原逸从十八岁攒到二十五岁,攒了将近七年时间才还完。
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章见声眼神又散着焦,像是在发呆。
知道不该总刨根问底地翻出过去的事,引得人心情不佳,他有意转移着话题,扭头看了眼原逸包里露出的牛皮纸袋。
“这又是什么?”
“档案,从之前的学校拿回来的。”
不管他问什么,原逸都耐心解释:“我本来是想去问问办理复学的手续,但学籍保留的最长时限是两年,如果没有按时回来,学籍就被自动注销了。”
本来想着今天是原逸的生日,应该和人聊点高兴的,章见声没料到随口一说的话题竟然又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一时有点哑然。
“只能重新再考?”他问。
原逸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点点头说:“嗯,应该是。”
眼眶冰冰凉凉地降下来些温度,章见声瞳孔之上倒映着原逸面无表情的侧脸,渐渐的,像是起了一层薄雾。
“或者,你也可以来求我。”他眯起眼睛,故作轻佻地假装起正经,“就像外面说的那样,做我不能见光的那种情人,我能给到你一切能给的好处,包括把你送进国内最好的私立学院。”
知道他是想用玩笑活跃气氛,原逸无奈勾了勾嘴角,说:“您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章见声却并没有肯定他的说法,眸中仅有的那一点戏谑,也渐渐变得认真。
“别太容易信任别人。”敛起了脸上的笑,章见声目光直白地看过来,“我只不过比较挑,得看是谁。”
裴煊一直说他眼光高,确实是实话。
活了三十多年,想讨好他的不计其数,最后也只不过看上了一条跟他不属于同类的木讷小狗。
章见声不愿强求,又太想拥有,所以有时会觉得,为了人短暂抛下道德和一直固守的习惯,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事。
“不是靠我自己得来的东西,我不要。”盯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原逸垂下头,认真地道。
得到了早在意料之内的答案,章见声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柔和弯起了眼睛。
七年前,或许是因为在那个红着眼被压倒在地的叛逆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一丝影子,他心一软,放了人自由。
章见声一向知道自己欣赏的人是什么样——
他喜欢人的执着,又遗憾于人的执着。
也因为这份执着,让他想要趁人之危、和人达成交易的低劣念头,变成了奢望。
心情不像是很坏的样子,章见声伸出手,缓慢地放在了原逸后颈,轻轻摩挲了几下那里翘起的头发。
原逸发痒,歪着脖子想扭过头去,却被人用手掰正了下巴。
“别回头,小狗。”那双深邃眼睛的主人正用失焦的目光盯着他,隔了一阵,才收回了手,平静地说,“往前看。”
往事不可追,但前路或许皆是坦途。
原逸听出了他话里的宽慰。
“……嗯。”哑了下嗓子,原逸脑门压得很低,难得温顺地和人保持在相互贴近的距离,说,“我知道。”
其实刚才在来的路上就有感触,比起一个人游荡在外的漂泊无依,还是待在章见声身边,更让他觉得心安。
这里就像是一处避风的港湾,无论今天一天遇到了什么样的烦心事,只要回来看到章见声,和人攀谈二三,再望一望那对幽邃的眼睛,便能够安定。
不知从何时起,对这里的留恋早已悄然滋长。
“电脑,喻樊刚给我了……”将裹着冰块的毛巾放到一边,原逸的手心有些湿润。
他抬起眼,轻轻地说:“谢谢您。”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额前有几缕头发被穿堂的风吹动,显得格外柔软。
在自然界中,越是外表美丽的东西就越是有毒,原逸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法则在章见声身上同样适用。
他沉默不语地端坐在对面,安静地聆听。一错不错地盯过来时,仿佛一条具有绚丽鳞片的毒蛇。
热风拂过,像是化为尖锐的獠牙。
一不留神便被咬中,原逸感到心脏像是被毒液腐蚀,逐渐麻痹,再也按捺不住那股隐隐作祟的痒。
呼吸一点点变得紧促,原逸瞳仁轻颤了两下,极其缓慢地凑近过去,抬起下巴,将唇烙印在人的嘴角。
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如果不是那火光太诱人,原逸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敢轻轻碰了碰,他便被那亲热的触感烫到,忍不住地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