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汤,软的面包(6)
那个月,他们团队的项目做崩了一个。然后又接着刚好接了个中国的项目,于是飞回国了一趟。他主动约了蒋朗语见面,但是在会面那天跟个疯子一样埋在自己的工作里面,忘记了那回事。
周存趣问钟邱沿:“你试过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妈对你说过的一句话,会在很多年后像回声一样重新回到耳边。我常常这样。我妈妈在耳边对我说:‘你不够好你有什么资格停下来。’所以那天,我没有停下来去见蒋朗语。”
周存趣在电脑面前醒过来的时候,蒋朗语已经在他们约见的那个湖边,跳湖自杀了。
听说下去了三个潜水员把他捞上来的。捞上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水草,皮肤紫白紫白,左右脚都绑了石头,非常决绝的。周存趣去参加葬礼的时候,听到大人在后面议论,觉得蒋朗语特别不懂事,他父母为了培养他,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周存趣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外语老师那里见到蒋朗语。他们坐在一张蘑菇形小圆桌的两侧。蒋朗语对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蒋朗语。外语老师纠正道:“不是的,你叫Terence。”
他们隔着那张小桌子,蒋朗语尴尬地对他笑笑。
事发之后,周存趣照常每天上下班,做着该做的工作。他发觉他连停下来伤心一秒的时间都没有,日程排满了,要做的工作排满了,会一直不能停下来,直到他也跳下那个湖。
那天他对着电脑上的图纸看了很久,开始看不懂上面的任何一个字和数据。他吐了,一开始是吐吃下去的食物,然后是黄胆水,然后是血。
他去看过心理医生。齐兰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特意飞到日本要照顾他,陪他一起看心理医生。她把医生开的药塞给周存趣,说没事的,吃下去康复了,再努力起来。
周存趣拿着那包药,如同过去二十几年的每一次一样,乖乖地点了头。
蒋朗语,不是的,你叫Terence。我也没事的,得了精神病,吃了药也要努力起来。
周存趣朝钟邱沿笑了笑。钟邱沿一时间没说话。满屋子的书好像也在大声地沉默着。钟邱沿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合适,脑袋里转来转去,突然颠三倒四地嘀咕了句:“怪不得你觉得蘑古力已经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了啊。可能从小没让你吃好吃的零食吧...”
周存趣笑出来,争辩道:“蘑古力很好吃。”
钟邱沿也笑了。周存趣把面包超人小夜灯拿过来放在手里转圈,他深呼吸了下,说:“说出来之后,发现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钟邱沿伸手抱住了周存趣的头,晃着他的头说:“哥哥抱抱。人这种东西啊,其实不用太努力的。到时墓碑上又不会给你刻:市三好学生或者世界级优秀建筑设计师。最多不就刻上一副挽联。到时我的墓碑上就刻‘哈哈哈哈哈哈’。每个人读的时候,就是‘哈哈哈哈哈哈’。”
周存趣真的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钟邱沿跟着哈哈笑起来。他笑了会儿,放开手,和周存趣对上了眼睛。小夜灯的碎光落在两个人的脸上,长出斑驳的肌理。他们又一起移开了视线。灯影晃动。钟邱沿头晕乎乎的,忽然凑过头,在周存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7章 泡面加蛋(一)
那天是钟邱沿最后一天上夜班,傍晚六点上班前,他一直坐在大鱼打工的发廊里。大鱼洗完头就过来坐他边上,问:“你没病吧?不照顾下生意,就那么干坐着。”
钟邱沿手肘撑在膝盖上,说:“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就胡思乱想。”
大鱼说:“你的脑子还能想出什么来。”
钟邱沿还是那句:“你不懂。”大鱼差点想把他轰出店里。
差不多到晚饭点的时候,刘小英打电话给钟邱沿说周存趣今天一整天又没出来吃饭。刘小英质问钟邱沿:“今早我看见你从他房间里出来的。”
钟邱沿心虚地大叫:“我什么都没做!”
刘小英心急地大叫:“那他怎么了,又蔫了吧唧一点东西都不吃了。”
钟邱沿急乎乎地开着车回了趟亲亲家园。他推开周存趣的房门的时候,周存趣像往常一样拿着书,靠在床边读。钟邱沿挠挠头,问:“哥,你不饿啊?刘小英说你今天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周存趣抬起头看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钟邱沿在床脚坐下来,紧张地把自己的手掌捏来倒去,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我昨晚吧,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吧,就看你看得....哎呀,这怎么说。”
周存趣合上了书,说:“你在自作多情什么。我就是,想到蒋朗语,想到那时候,恐惧感好像回来了。吃不下东西。”
本来和钟邱沿说完的当下还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但等回忆真正清晰起来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和浪头一样朝周存趣打过来。他感觉自己又有点站不住。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钟邱沿想劝周存趣吃点东西,自己的肚子先咕噜噜叫起来了。他说:“突然想吃泡面了,你吃吗?”
周存趣说:“不吃。”
十五分钟后,周存趣被钟邱沿强行扯到了餐桌边。餐桌上放了两碗香喷喷的泡面。刘小英在客厅那张写字台边上戴着老花镜边练字边嘟囔:“吃泡面有什么营养。”
钟邱沿回她:“吃泡面要什么营养。”他扭头笑眯眯和周存趣说:“刘小英的库存只有一颗鸡蛋了,我把这颗荷包蛋勉为其难让给你。你只需要说声‘谢谢’就可以。”
周存趣垂着手,感觉自己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钟邱沿坐在边上,特别爽快地开始唆面,吃两口又忽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碟酱牛肉出来。他说:“这样就有营养了。”
周存趣看着他吃了会儿,终于拿起筷子吃起来。
刘小英坐在写字台边,看着自己那张小小的餐桌。钟邱沿自己吃一会儿,就给周存趣夹两块酱牛肉盖在泡面上。他指导周存趣说:“荷包蛋要浸下去,要浸满汤汁吃的嘛。”
周存趣有点无奈,只能照他说的做。他们两个人低头吃着面。刘小英把眼睛转向了窗外,过了会儿,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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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钟邱沿站在小区大门外边等着,周存趣能自己慢慢走过来找他了。钟邱沿问他要不要在面包树街上走一走。周存趣点了头。
亲亲家园小区算是在老城区了,新城区那块已经建满了综合体。老城就还是那副样子。最近因为要办什么国际赛事,于是把临街的外立面都修缮了一下。街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店员会看到每天凌晨就会有两个男人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走,走到街口又走回去。他只会觉得他们古怪。但钟邱沿挺喜欢每天的那段时间的。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和这间便利店。周存趣断断续续说着话,有时会告诉钟邱沿他最近在书上读到的片段。他说在瓜亚基印第安人的语言里“出生”和“降落”是同一个词“waa”。所以小孩的出生像是一种着陆。有种小孩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艰辛飞抵的感觉。
周存趣说这些的时候,垂着眼睛,非常漫不经心。差不多走两个来回,他就会气喘着说累了。于是那天的散步到此为止。钟邱沿会把周存趣一直送到三单元五楼门口。周存趣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钟邱沿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就是,哦,今天的散步又结束了的感觉。
钟邱沿靠在楼梯拐角那个地方,手插在裤兜里,叫了声:“哥。”
周存趣转回头。钟邱沿又无话可说,就是扭来扭去嗯啊了半天,说了声:“晚安。”
周存趣朝他笑了下。
那天晚上,钟邱沿开车回家,在楼下停好车后不多久,周存趣发了条短信给他,问:你到家了吗?
钟邱沿激动地一次三阶梯跨到了家门口,回了条:到了。
他回复完,趴到沙发上等着周存趣再给他回信息。但等了半天,周存趣也没再发什么过来。钟邱沿把自己翻了个面,躺在沙发上把手机按亮关上,关上又打开,短信界面还是只有一句“你到家了吗”。钟邱沿坐了起来,叫道:“我到了,妈的,我到了。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