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佛(7)
游书朗不知怎么心里便有些气,可能是刚刚被樊霄称之为玩笑的冰冷质问,也可能是他拿着自己公司计划书时的掩藏不住的淡淡掌控感。
游书朗脾气温和,绝大程度有赖于自身的教养与他的处世之道,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主儿,也绝不想受人掌控。
车子又滑行了几公里,停在一处热闹的区域。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撞击着旷野的流风,浓重的烧烤味儿随风而来,钻入鼻腔,唤醒了味蕾。
游书朗下了车,走到后车一如第一次见面时敲了敲车窗,这回车窗很快地降了下来,他问:“这里可以吗?”
樊霄犹豫了一下,但随即点了头,又是那般任君处置的好性子,应了声:“可以啊,这里看起来很热闹。”
夏日烧烤节是这个城市消夏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今年活动的位置从市中心的商业区搬到了江边广场,规模扩大了不止一倍。
晚上八点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游书朗和樊霄两个人在场地靠边的角落寻到了一张并不十分干净的空桌。
“不介意吧?”
游书朗的问法很巧妙,几个字生生堵住了对方的另一种回答。他将塑料椅子推到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的樊霄面前:“你坐,我去买点东西。”
“说好了的,我请你。”
游书朗在他肩上不慎在意的拍了一下,随口回道:“下次。”
他拿着肉串回来的时候,看见樊霄在认真的擦着桌子,身子微微躬着,两根手指按着餐巾纸,像在完成什么极为重要的工程。
作为办公室主任的游书朗若是看不出樊霄有轻微洁癖这些年便算是白混了,他待人接物向来温和不冒犯,善于为对方构建舒服的相处环境,但不包括心里压着气的时候。
东西放在长条桌上,游书朗笑着说:“喝点酒然后代驾?”
樊霄看着他手边挂着水珠的冰镇啤酒没有反驳。
两个人的话题散漫无边,从湄公河的花船说到如今不争气的王室,从江上的归鸟说到冲浪的技法……
樊霄吃得很少,即便有吃,也是极不文雅的从肉串的中间撕扯几块肉下来慢慢地咀嚼,从不动最前面的那块。
越晚江风越凉,一些老人和孩子已经穿上了外套。樊霄的衣襟抿得更紧,手中的冰镇啤酒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嘬。
游书朗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无聊至极,竟然置这种无关利益与得失的气,真是活回去了。
他将自己的西服脱了下来,搭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状似随口地问道:“冷吗?你不嫌弃的话就披上吧。”
樊霄表情空白了一瞬,继而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伸手拿了西服,竟然套在了风衣的里面,在游书朗微微诧异的神色中说道:“游先生这般体贴,我怎能不承情。”
拿着肉串的游书朗动作一僵,浓密的睫毛跳动了两下并未接话,只是认真对待手中的吃食。
他先用纸巾擦去竹签顶部的碳灰,再用筷子将第一块肉剥下放入自己的餐碟中,然后才把肉串递给樊霄,淡淡的说道:“吃吧,樊少爷。”
被人讽刺了的樊霄兀自笑了起来,接过肉串用牙齿衔着肉扯下,口齿含糊的问道:“游先生怎么知道我有点嫌弃靠近炉壁的那块肉?”
游书朗靠在椅背上,伸长胳臂掐着桌上的酒杯,另一手夹着的是新燃的香烟,袅袅散开的烟雾像他眼中淡的抓不到的神色。
他偏头看着暗沉的江面,下颌骨的线条愈发清晰,与烟雾一起被吐出来的还有一句温和的:“吃吧,啰嗦。”
樊霄眉心一跳,静默了片刻一口饮了杯中冰冷的啤酒。
“我以后就叫你书朗吧,你也别一口一个樊先生了,叫我樊霄,毕竟我们都这么熟了。”
游书朗缓缓的回头盯着桌子对面的男人,此时他很想问问樊霄是如何界定“熟与不熟”的?而良好的教养又告诉他不能伸手去打笑面人。
沉吟了一会儿,他点头应下:“好吧,樊……霄。”
以司机会过来接自己为由,樊霄看着游书朗的车子一点点的滑出了自己的视线范围。
直至前方的车消失,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好似累得再也挂不住笑容,转而露出轻蔑的表情。从鼻腔中轻轻发出一声笑,渗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小猫似的伸出爪子,我以为至少会挠几把,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心软了,还真是好欺负。”
掀开风衣,他低头闻了一下衣服中早已消散的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幽幽的说道:“味道很好闻,就是和我的臻臻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像堵在鼠洞之前的猫,樊霄牵起嘴角:“还真是可恶呢。”
第7章 比大小
因为与樊霄熟识,游书朗的座次由会议室的最后几位迁至厂长身边,这让并不涉及主要业务的他感到周身不适。
而樊霄又在会议中时不时的与他互动,让他看起来像是能够左右樊霄投资决定的关键人物。游书朗有些头疼,从容淡定的言谈下都是硬着头皮的应承。
终于撑到了会议结束,没想到窘况却再次升级。晚宴时他竟被安排坐在了樊霄身边,下手边依次坐着药厂分管各项事务的副厂长,游书朗最知道这些旧厂改制的神仙们有多难缠,因而坐如针毡。
“樊总,我们博海药业原来是国有企业,去年刚刚改制为有限责任公司。博海手里握着很多药品批准文号,可就是换不来真金白银,说到底还是资金投入不足,以及销售手段已经落伍了。”
樊霄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面前的杯子,缓缓说道:“我对贵企的处方药经销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具有保健作用的非处方药,也就是OTC药品。”
他拿出博海医药的项目计划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在你们罗列的药品批准文号中,这个刺五加舒心口服液现在处于生产状态还是休眠状态?”
“这个并未投入生产。”刘厂长说道。
樊霄将计划书放在了一旁,有些遗憾地笑道:“在座的都是业内人士,你们应该知道某药厂的安心口服液一年的销售额是多少,又对药厂的其他单品有多大的销售拉动作用。刘厂长说句难听的,你们这是捧着金饭碗在要饭吃。”
刘厂长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继而一拍脑门,目中光彩大盛,急忙吩咐游书朗给樊霄倒酒。
“樊总,您要是看好这个OTC药品,我们回去重新做一份项目计划书,让您过目可好?”
樊霄没接刘厂长的话,倒也没摆金主的谱,半真半假的说道:“平时都是只有我给书朗倒酒的份,今日怎么敢劳动他?”
游书朗一怔,樊霄这话哪里是给自己做面子,分明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炙烤。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其他人酸不溜丢且不怀好意的声音。
“游主任有这样实力非凡的朋友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我们认识呢。”
“这次‘品风创投’与‘博海药业’的合作就有赖游主任了。”
“我建议OTC项目就让游主任挑头吧,他也是医学专业毕业,做办公室主任本就是大材小用。”
句句是美言,句句亦是嘲讽。
游书朗的脊背深陷椅背,做派依旧从容潇洒,故作自嘲的垂首笑言:“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本是一句搪塞的话,恰好能结束上一个话题,可好死不死樊霄嘴欠的接言:“游主任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呢?”
“……”
深吸了一口气,游书朗缓缓地翻起眼皮,修长的手指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子不小,正好三杯一瓶,游书朗在樊霄杯上一撞,略有郑重的说道:“投资的事情,烦请樊总偏爱我们博海。”
“好说。”樊霄端杯一饮而尽。
游书朗离席去了卫生间,刚刚解开裤子,身边便站了个人。眼角一撇,竟是樊霄。他同样解了裤子,目光却未向常人一样落在前方的白壁上,而是……垂头看了一眼游书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