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边(46)
喻冬反问他:“授权期限是二十年?”
喻唯英点点头:“对。”
喻冬不吭声了,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喻唯英先开了口:“这是个好把柄,你给我,我很感激。但我什么都不可能做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需要忤逆他,或者费尽心机从他那里抢夺什么的。”
喻冬耸耸肩:“我知道。你特别乖。”
他语带讥讽,喻唯英没有被激怒,反而笑了出来。
“小孩子。”他低声说,“你太小了,还是个学生……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残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撑腰,做不出什么名堂的。”
喻冬又耸耸肩,这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喻唯英看着他走远,突然有种强烈的被嘲弄的感觉。他满心烦躁,转头看着车后的行李箱,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冷静下来。
衣服是喻乔山说要买的,但喻唯英根本不知道喻冬的尺寸。他问喻乔山,喻乔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母亲大致告诉他,喻冬目测应该多高多瘦。她常照顾儿子,因而能说得出来。
够洒脱。喻唯英心里有个细细的,不甘心的嘲笑声:可你也够可怜。
宋丰丰的成绩没能达到喻冬的要求,因而所有的更改规则的念头,是想都不用想了。
喻冬以为宋丰丰会因此不高兴,但宋丰丰却一脸坦然:“反正距离元旦假也没多久了。”
喻冬:“你以为我会答应元旦假?”
宋丰丰:“你以为你不答应我就摸不上了?”
在一旁的张敬捂着耳朵大喊:“不要讲了!”
他车篮子里放着一只小白狗,爪子趴着框边,正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这是又一个平安夜。小白狗是张敬家里新捡来的看门狗,他特地带它出来见见世面。
宋丰丰无情戳破他的计划:“关初阳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白狗,后来走丢了,一直都挂念着。要不然他也不会先回家载个狗,再过来跟我们会合。”
张敬大惊:“你怎么知道她养过小白狗?”
喻冬和宋丰丰异口同声:“你自己讲的!”
张敬:“哦。”
和关初阳碰头之后,三个男孩子加在一起的魅力也不及小白狗的一根尾巴毛。关初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白狗身上,张敬已经变成透明的了。
喻冬和宋丰丰两人跑到了别处去玩,渐渐发现人越来越多,挤得有点严重。
俩人买了些吃的,转到教堂侧边的路上。这里人不多,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两人一路走过去,渐渐尴尬,忙加快脚步穿过小路,来到了教堂后面。
教堂,后面原本有个小池塘,现在是初冬,池塘里都是衰败的荷叶,没有什么景致。这儿也没灯,黑漆漆的,只有教堂里窗户露出的光线能增添一点儿亮度。
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吃东西,两串烤鱿鱼还没吃完,眼前忽然一暗:停电了。
前头传来一片惊呼,还有人此起彼伏维持秩序的声音。
宋丰丰倒是坦然:“看来我们找了个好位置。”
他掏出钥匙串,拧亮了小小的电筒。
灯光乍一亮起,突然被喻冬捂住了。宋丰丰“咦”了一声,正要转头,唇边一暖,是被喻冬亲了一下。
“……???”宋丰丰呆住了,“这是外面。”
“没人看到。”喻冬小声说,“给你个好好学习的奖励。”
他声音很轻,像身下细细软软的草叶一样。
宋丰丰的胆子突然间就大了。他摁灭了小电筒,让两人都隐没在这片漆黑之中。
“那我给你一个全市第二的奖励。”宋丰丰笑嘻嘻地说,抓住了他的手。
第51章
因为喻冬很抗拒,所以在外面,两个人很少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玉河桥的桥洞倒是常去,但宋丰丰恪守着和喻冬的约定,坚持一天最多亲嘴一次,虽然这个“一次”是用时间段来计算而不是次数,但他使用得全都很谨慎,只在两人各自回家告别的时候才会靠近喻冬。
但今天是平安夜。这里又太黑、太暗了。
在教堂的对面,海滩上的人打开了发电机,挂在烧烤摊上的小灯一盏盏亮起来,烟花也一簇簇燃起来。
宋丰丰把喻冬拉近自己身边,随后捧着喻冬的脸,吮吻他的嘴巴。
喻冬被他这些动作里的小心翼翼和紧张,还有压抑不住的眷恋而感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光线也一样,渐渐隐没在眼角。他闭上了眼睛,张开嘴巴,让柔软的舌头带着侵略的意图和欲念,深入自己。
他们很少这样亲吻。
太热烈,也太容易让人激动了。
喻冬根本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他所有的自制力全都用在了控制自己不要摔到地下,至于身体的其他反应,是压根不可能压抑的。
宋丰丰喜欢碰他的耳垂,喜欢用手指摩挲他脑后的头发和皮肤。颈后轻易就窜起一片新鲜的鸡皮疙瘩,完全暴露了喻冬的兴奋和忐忑。
喘息都被彼此吞入咽喉,只有古怪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粘腻声音,显示出缠斗的激烈程度。
两人最后停下来的时候,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身体。
宋丰丰喘着气,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指顺着喻冬冬季校服的拉链往下一点点地滑。
链子还是拉紧的,但他这个动作,让喻冬竟然产生了自己正逐渐被他打开的错觉。
“不行。”喻冬按住了他的手,“这是外面。”
宋丰丰郁闷了:“平安夜啊……破例一次吧,我们好久没有互相……”
“不行!”喻冬又强调一次,“外面绝对不可以。”
他瞥了黑漆漆的教堂一眼:“如果有人从窗户往外看……”
“看不到的。”宋丰丰说,“教堂装的都是彩绘玻璃,而且从里面打不开,我以前试过了。”
喻冬沉默片刻,与宋丰丰僵持着。
“不行,不是有没有人能看到的问题。”他轻咳一声,“总之在外面就不行。”
宋丰丰悻悻收回了手。他不好受,相信喻冬也一样。
喻冬看他站起来转了几圈,又跳了跳,作势挥手踢腿去打拳,以发泄精力。他善意地提醒:“你可以去后面小树林里自己解决。”
宋丰丰被他气笑了,转身戳戳他额头:“我才不想自己解决,你明明在这里。”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喻冬肯定会脸红。
“说什么傻话。”喻冬小声应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跟你……那什么。”
宋丰丰坐在他身边,弯下腰,手肘撑着大腿,扭头看喻冬。
“你其实很喜欢的。”他的话里带着非常坦荡的一面,“我知道,嘿。”
喻冬就是受不了他的坦荡:“去你的。”
宋丰丰嘿嘿笑起来。
不知是从哪一处开始,灯突然亮了。教堂里所有的窗户霎时间都散出光来。彩绘玻璃把灯光变幻成各种颜色,全都投在了教堂后方的地面上。
灯光一下照亮了喻冬的脸。
他在这一刻也盯着宋丰丰,甚至没能掩饰住自己眼里的情绪。
宋丰丰愣住了。
他知道喻冬也中意自己,虽然常常只在催促自己做作业的时候随口说出。可是喻冬这样的人——宋丰丰心里想,像喻冬这样的人,如果坦率认真地说出喜欢自己之类的话,那杀伤力真的太可怕了。
他会融化,甚至会立刻爆炸。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会忍不住紧紧抱着喻冬,亲吻他,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所以喻冬从来没有认真说,他也不要求他认真说。
但在此时此刻,宋丰丰从喻冬眼里读懂了他没说出来的话。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掩盖不了的。就像是人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灵魂和血脉里刻下的本能,不只眼睛,不只手上的某个动作:没有比爱更容易被读懂的情感了。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帅?”宋丰丰突然讲。
他说得很温柔,眼睛盯着喻冬,脑袋被手撑着,一边笑一边问。
喻冬弯下腰,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没有。”
“那我现在说。”宋丰丰小声地讲,“喻冬,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帅的人。”
喻冬:“哦。”
宋丰丰等了片刻,发现喻冬只是看着自己笑,再没有多一句话,忍不住推了推他:“就一个‘哦’?”
喻冬:“那我还要说什么?”
宋丰丰:“你觉得我帅不帅?他们说我踢球的时候很帅的。”
喻冬:“嗯。”
宋丰丰:“嗯什么啊?你怎么想的?”
喻冬笑嘻嘻地看宋丰丰,摇摇头。
从喻冬嘴巴里挖出什么话,难度太大了。宋丰丰终于放弃:“算了,反正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他拆开了神父给的一包糖果,发现里面有两个杯状的果冻。和喻冬一人一个分了,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吃下里头软乎乎甜滋滋的布丁。
“你要考到北京去。”喻冬一边吃一边小声说,“如果考不到,我可能会气到杀人。”
宋丰丰:“哦。”
这回轮到喻冬不满了:“就一个‘哦’?”
宋丰丰:“那还要讲什么?”
喻冬揽着他肩膀,掐他脖子。两人在黑漆漆的池塘边上,打打闹闹地消磨了很久。
等两人和张敬关初阳碰头,张敬已经急得快要报警了。
“打你们手机也不回,吓死我了。”张敬轻拍怀中小白狗的脑袋,“刚刚不是停电么,听说海堤那边摔下去几个人,不知道救起来没有。我以为你们也在那边。”
喻冬和宋丰丰掏出手机,发现张敬确实打了二十多次手机,但离开学校之后两人都忘了将静音状态更改,因而完全没接到。
喻冬发现了自己手机上的一个陌生号码,抬头看着关初阳。关初阳点点头:“这是我的手机号。”
喻冬顺手保存。
张敬和关初阳之前在龙哥的烧烤摊前吃了点东西,龙哥挺喜欢张敬的,认为这个学生仔很有潜力,以后能当烧烤大王,热情建议他万一高考落榜就到自己大排档里干活。
“我们家出去烧烤,一般都是我烧东西,我爸妈和我妹妹是不动手的。”张敬跟关初阳解释,“所以我厨艺很好,下厨房这种活儿可以都包在我身上。”
关初阳眉毛一挑,抱着小白狗笑得肩膀一直抖。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她正色道,“我又不去你家吃饭。”
张敬:“哎呀,万一以后有机会呢?你就没有一点小期待?”
关初阳:“没有。”
龙哥在一旁跟喻冬和宋丰丰说:“你们这个朋友好啊,讲义气,又傻,我很满意。”
两人连忙让龙哥打消这个念头:“他成绩超级好,龙哥你死心吧。”
龙哥看着宋丰丰:“那你呢?”
宋丰丰一愣:“我?我……我有点危险。”
“好好学习。”龙哥看着宋丰丰,语带恳切,“只懂踢球又怎么样?也可以出人头地的啊,对不对?”
夜渐渐深了,数人在路口分别,张敬带着小白狗和关初阳朝着市中心的方向去,喻冬和宋丰丰则沿着海边一路前行。
喻冬今晚没有骑车,而是踩着许久不用的滑板。宋丰丰在前面慢慢蹬车,他在后面踩着滑板往前溜。
十二月底,冷空气已经来了一轮,但威力不足。和年初的酷寒相比,年末的寒冷显得太孱弱了。喻冬把校服的领子拉起来,双手放在口袋里,被海风吹得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睛。
宋丰丰在路灯下等他,嘴里还嚼着最后一片泡泡糖。他吹出来的泡泡不大,啪地破了,又被他舌头卷进嘴巴里,继续嚼个不停。
喻冬也吃着一块泡泡糖,他吹出的泡泡比宋丰丰的大,很得意地从他面前经过。
“幼稚!”宋丰丰大声说,“你十八岁了!你是大人了!”
喻冬放声大笑。
为了让他轻松一点,宋丰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拿走了他肩上的书包,一口气溜下缓坡,在路边等喻冬。
喻冬却停了下来,抄起滑板夹在腋下,慢慢走向宋丰丰。
他的心头不断鼓噪着,藏着一句难以言说的话。
路上没有一个人,夜太深了,连海里的游鱼都藏了起来。只有白浪卷出的声音在沙滩上一层层地叠起来,像叹息和呢喃。
喻冬走近了宋丰丰,宋丰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用滑板拍了拍宋丰丰的自行车后座。
宋丰丰把车蹬起来,仍旧莫名其妙:“想让我载你你就说啊,搞什么,好隆重的样子。”
骑在车子上感觉海风更凉了。喻冬趴在宋丰丰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一句话。
宋丰丰车头一歪,差点撞到路边。
“什么?再说一遍?!”
“你肯定已经听到了。”喻冬不肯重复。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一句,但他估计,宋丰丰会很高兴听到现在实际讲出来的内容。
“暑假啊?真的啊?”宋丰丰嘿嘿笑了一会儿,耳朵都热了,“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喻冬又说,“到时候检查检查你研究小电影的成果。”
宋丰丰把车瞪着飞快,一路大笑,载着喻冬回家了。
元旦那天,三中举行了一次成人式典礼。
喻冬对所有仪式上刻意的煽情和口号全都敬谢不敏。但校长的讲话,他认真听进去了。
校长年纪不大,圆乎乎的脸,圆乎乎的肚子,架着一副圆乎乎的眼镜。
这其实也是高考的一次动员会议,参加的人全都是高三学生。
“高考很重要,但绝对不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一次战役。”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有风吹动他没打发胶的头发,露出了半秃的头顶,“在未来,你们还将遇到无数关键的时刻,面临许多抉择。我希望无论在任何时刻,你们面对任何人与事,所做出的选择都无愧于自己,无愧于社会。”
会场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不欺少年穷,不欺少年弱。”校长收起了讲稿,“度过无悔青春,愿你们都能成为坚强的人。”
喻冬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有一部分,被这几句话微微撬动。
校长的讲话收获了客气的掌声,虽然不够让人激动,但很真诚。接下来是高三的年级主任上台,他的讲稿更富于煽动性,整个操场的人都大喊起来,声音在楼宇之中震动,传来隐隐回声。
喻冬没有喊,也没有举起手。他越过无数高举的手臂,看到了这个城市永远青绿的树冠,和一片明净的蓝天。
2009年来了。这是所有学生在求学过程中度过的最短的一次寒假,前后加起来仅仅十天。期末考试之后立刻迎来了新一轮的补课,高三文科班终于开始了第三轮复习,老师却纷纷表示时间不够,恨不能生生把一天二十四小时拆成两倍。
倒计时的牌子挂在了墙上,每天翻过一页。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下半旬。补课两天之后,喻冬接到了喻乔山的电话,让他春节回家过。喻冬一想到去年可怕的除夕之夜就生出窒息之感,连忙用高三任务很重为理由,回绝了喻乔山。
喻乔山犹豫一会儿,答应了,但要求他必须抽一天回来吃一顿饭。喻冬诺诺应了,挂了电话才长出一口气。
一月中旬的模拟考,喻冬仍旧保持在前三名的位置。
理科前三都是三中的,但文科的第一第二名却是华观中学的学生。
校领导显然有些压力,连带着老师也找喻冬谈了几次话。喻冬对争抢名次没有任何兴趣,只有在老师说到他的成绩完全可以瞄准清北之后,才显露出瞬间的松动。
“真的吗?”喻冬又确认一遍。
班主任对这个学生没办法。喻冬很省心,不用提点,他是所有老师都很满意的那一类学生。
但他不和人亲近,很难对谁敞开心扉,因为心里主意多,成年人的建议也没办法让他动摇。
不过实际上,他也已经是成年人。该懂的都懂,现在还不理解的,以后也一定能明白。
“是真的。”班主任点点头。
喻冬因此心情一直很好。
大年初一的晚上,喻冬和宋丰丰约好了一起去海滩那边看烟花。山海公园已经被填平,工地在春节期间停工,稍稍安静。原本的沙滩和海堤都已经消失,两人穿过山海公园的旧址,爬上了乌头山的观景区。
上面已经挤满了人。宋丰丰给张敬打电话,张敬和关初阳也都在,但他们彼此完全看不到对方。
放弃了会合,喻冬和宋丰丰仗着力气大身体好,抢占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八点,烟花准时开始燃放。
燃放地点在岛屿和船上,乌头山作为最佳的观看地点,已经被人全都占满。欢呼声和拍照声此起彼伏。
人实在太多了,挤挤挨挨,全是黑乎乎的脑袋。
喻冬悄悄摸索,抓住了宋丰丰的手。宋丰丰很快反手攥紧了他的,转头冲他一笑。
这也很刺激啊。喻冬心想,刺激程度跟在外面悄悄亲亲没有区别了。
他们十指紧扣,手臂紧紧贴在身侧,分享着各自的脉搏与体温。
烟花燃放到一半,两人前面的一对情侣突然抱在一起,热情地互啃。
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起哄。
宋丰丰朝着喻冬转过头,与他靠得很近。喻冬心头一跳:“?”
宋丰丰一直没有正经跟喻冬表白过。他心中认可的表白,不是床上玩闹时随口说出来的话,而是在天地间,有见证、有凭据,那样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