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6)
容沅瑾坐在桌边,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看着娘亲娴熟地帮娘子在脑后束起一个发髻,又从妆奁中拿出一支白玉簪插进他的发髻中。
就见他家娘子侧着头对着面前的铜镜打量了半天,抬手轻轻抚了抚梳理整齐的头发,扭头扬着下巴看向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愉悦,问:“好看吗?”
容沅瑾认真地点了点头,眉眼带笑,称赞道:“好看。”
竹青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道:“瑾儿,扶娘回榻上歇着吧,昨天的风有些大,这腿又酸得厉害了。”
“哎。”容沅瑾小心搀扶着竹青坐回床上,“听隔壁王婶说有位医术高明的游医近日在城里歇脚,我今天去城里寻一寻。”
“老毛病了,不用这么麻烦。”竹青叹了口气,躺上床,“对了,记得带你媳妇去厅堂给容家列祖列宗上香,给你娘子添名。”
容沅瑾弯着腰帮她将被子掖好,应道:“好。”
容沅瑾将三炷香立于灰炉中,叩拜结束后转过头,正看到娘子正双手持香,双眼轻阖,嘴里不知念着些什么。他神情专注,微分的双唇时而轻缓时而停顿,宛若在与人对话一般。
容沅瑾心中一惊,随后猜想约莫是自己孤陋寡闻,不了解娘家那边的习俗,便安静地站在一侧没开口,等着他垂首低叩后将香插进灰炉,这才好奇地问道:“娘子刚刚在做什么?”
邪祟下意识回答道:“与你父辈……”
话还没说完,随即反应过来,话音突然停住。
“啊?”容沅瑾看着他。
他抬起袖袍掩着嘴清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们那边的祭拜习俗有些繁缛,改日再细细讲给相公听。”
容沅瑾点了点头,没在意,走上前去将供桌上的家谱摊开,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蘸墨,正要落笔时却顿住了。
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竟把这事给忘了,还没来得及问娘子名字……”
活了千百年,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名字,邪祟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目光出神,容沅瑾耐不住开口唤道:“娘子?”
邪祟抬眼看他,这才迟迟道了一个字:“邪。”
“嗯?”容沅瑾似是没听懂,问:“什么?”
邪祟伸出指尖沾着冷掉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字,“邪。”
容沅瑾转过头若有所思地低声念了几遍,“游邪、游邪……”
“娘子可知这字的含义?”容沅瑾问他。
邪祟怔怔。
容沅瑾看着他,叹了口气,丈人家中竟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不肯给他起。
他放下笔,认认真真道:“这字不好。”
“……不好?”
“邪(xie),邪(ye)……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容沅瑾转头看着他,温声道,“不如娘子今后便叫游邪(ye)?”
邪祟先是一愣,继而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容沅瑾口中的诗句。
容沅瑾将手探过去,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掌。
邪祟点头,道:"好。"
容沅瑾执笔,在容家家谱之上端正地落下两个清隽有力的字来:游邪。
第6章 贤妻
容沅瑾将娘给的雕花妆奁抱回房里,游邪跟着进房,反手将门带上。
他从身后拥着容沅瑾的腰,黏糊糊地在他耳根吹气儿,低声问:“你把这驱蚊熏香拿来,改日再让娘看到我身上的抓痕该怎么解释?”
容沅瑾耳后被他的气儿吹得有些痒,下意识偏了偏头想将耳朵避开,却被身后的人眼疾嘴快地在他脸颊上偷了一个吻。
容沅瑾扯了扯腰间的手臂,嗔道:“娘子……”
游邪笑着放开他,帮他倒了杯早晨温好的茶水:“相公怎么脸色这么差?”
容沅瑾两指捻着瓷杯,抬眼盯着在塌前收拾被褥的游邪:“……早晨你去娘房里的时候,娘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嗯?”游邪转过头,细眉轻蹙,思索一番,“都是些琐碎,记不清了,怎么了?”
“……无事。”容沅瑾若有所思。
游邪叠好褥子,在桌边坐下,摆弄起桌上那个四方的实木妆奁,一边问:“相公今日要去城里寻那位医术高明的游医吗?”
容沅瑾点头,道:“那位神医不知会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想早些过去,看能不能请他过来给娘看病。”说着,他转头问游邪,“娘子可想去城里走一走?”
游邪正要应下,忽然想到什么,便道:“算了,娘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里想必会有诸多不便,我留在家里照应吧。”
“我可以请隔壁婶子过来……”
游邪却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他抬手帮容沅瑾理了理衣裳,笑意温柔,“相公这就不懂了,新娘子进门怎么说不得在婆婆面前表现表现?怎能第一天进门就当甩手掌柜。”
容沅瑾恍然,道:“还是娘子想的周到。”
游邪将容沅瑾送到门口,抬手从袖中拿出几两碎银递给他。
容沅瑾连连摆手拒绝。
游家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对比起条件,到他容家也实属下嫁,生活琐碎上又怎能靠娘子贴补。
游邪却强硬地将几两银子塞进他手里,温声道:“相公拿着,万一遇上神医,到时请人过来底气也足一些。”
言至于此,容沅瑾只得将银子收下,心中感激:“多谢娘子体恤。”
游邪细眉轻挑,俯身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要谢,夜里再谢。”
容沅瑾忙向后撤了一小步,有些慌张地扭头打量着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没敢再看他一眼,转过身急匆匆往外走:“娘、娘子我先走了,晌午不用等我吃饭……”
游邪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泛红的耳朵,轻声笑了一会儿,等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不大的庭院常年疏于打理,沿墙根处的杂草都已经长到了半尺高,两人住的西屋墙外更是密密麻麻铺满了爬山虎的藤蔓。
快开春了,枯黄的藤蔓上也冒出了青芽,甚至有几株最先挣出的细藤已经缠上了西屋的窗棂。
昨夜游邪就觉得房间里阴凉的厉害,容沅瑾这体弱虚寒的顽疾恐怕跟常年居住的环境脱不了干系。
他拂袖一挥,刚还泛着春意的爬山虎藤蔓霎时如若枯槁,缓缓从墙上剥落下来,久不见日的墙壁上是长年累月下来的湿潮,原本枝叶极为茂盛的位置甚至长出了一层青苔。
但不出一刻,洇湿的痕迹便一点一点消失了,墙壁逐渐干燥起来,那层青苔也转眼化为齑粉散在空气里。
游邪站在破旧的庭院中抱臂环顾,思索片刻,手臂轻扬,指尖所点之处皆焕然一新。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
午时,游邪站在灶台前,抬手在炉灶旁捻起一搓灶灰,阖眼低唤。
再睁眼时身旁已经立了一个人影。
单从这人的相貌上来看恐怕尚未成年,但这一张清秀的脸上表情绷得严肃,一袭灰袍也显得老成得很。少年不情不愿地对他颔首,道了声:“邪神大人。”
游邪从怀中拿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纤细修长的手指,一边嫌弃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裳,咋舌道:“老灶王这审美真是……”
少年乃是灶王身边的烧炉童,见他对自家主人这般不敬,不禁蹙了蹙眉,出声打断道:“大人有何吩咐。”
“……有碍瞻仰。”游邪仍将话说完,才悠悠指了指身旁的灶台,转身躺进身后的竹椅中,指使道,“做点清淡的吃食。”
少年眉眼染着不悦,无奈不敢反驳,只得点了点头,道:“……遵命。”
说罢,撩起袖袍蹲身烧火。
游邪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薄扇,一边摇一边问道:“玉儿呢?怎么是你过来?”
提起这个少年便有些来气,心说若不是玉儿姐姐听到召唤先行隐遁,他也不会被老灶王差过来伺候这个活祖宗。
“玉儿姐姐腹痛,我便替她来了。”
“哦?”游邪抬眸瞥了他一眼,稀罕道,“神仙也会腹痛?”
见谎话被拆穿,少年脸上有些不自在,吞吞吐吐道:“这……”
好在面前这位邪神大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没说什么,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少年虽不情愿,手脚却麻利,不出一刻便将三菜一汤端上灶台一旁的矮桌。
游邪慢悠悠从躺椅上直起身,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称赞道:“手艺不错。”
少年板着脸道:“谢大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游邪抬眸冲他笑了笑,摇头道:“没了。”
少年拱手作揖,道:“那我便不耽误大人用膳了。”
游邪点了点头,道:“去吧。”
少年颔首,正欲离去,突然又被游邪唤住,一回头,就见游邪抬手冲他施了什么法术。
少年愣了愣,视线余光忽而瞥见一抹艳红,他忙低头去看,身上的灰袍竟被眼前这顽劣之人染成似火嫣红,大惊失色。
少年自幼拜在灶王门下,数百年来一心专注本职工作,不曾修炼过这种稀奇古怪的法术,更别提如何化解。
他面染薄怒,嗔道:“大人!”
游邪将一口嫩豆腐送进口中,抬眸朝面前手忙脚乱地扯着衣袍下摆抖落的少年瞟了一眼,勾唇笑道:“这样才好看。不用谢,去吧。”
“大人为何捉弄晚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