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31)
就在另一股水柱隐藏在水面之下正蠢蠢欲动之时,佛塔之中终于传来了一道满含愤恨的女声:“住手!”
随着话音落下,八角塔楼的半空之中逐渐显露出了一抹虚影。
身着淡蓝襦裙,打扮变得十分朴素的姚乙棠站立在塔楼中央,面色苍白,朝着伫立在门口的男人投去一道谴责的视线。
敖战自然不会把一个虚影放在眼里,望着对方裙角底下的一片空茫,眼神微黯,随即操纵着水龙卷退回湖水之中。
男人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无风自动,看似气势散漫,实则就连发丝都透露着大妖的威压。
敖战单刀直入,冷声道:“果然是你。”
此时的佛塔之内光线昏暗,残留着尘土同水流混合过后的腥味。
姚乙棠作为一抹幻影,漂浮在半空之中,几乎要被真龙的血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用力闭了闭眼,海棠花妖将下唇大力咬破,从伤口处溢出几滴鲜血。吞咽下自己的血液,姚乙棠这才勉强保持住了人形与理智,令用于维持幻影的灵气不至于溃散奔逃。
面对敖战,说得好听些,大家都是妖物,本质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实际上她只是个半路修炼的海棠花妖,植物本就柔弱且难以同别的物种抗衡,更别提身为四大神兽之一,本就是天之骄子的青龙。
真龙血脉之强悍,即便是层层削弱,又被这上古遗留下来的大阵封印,也足以在相见的一瞬间,叫她们这些杂牌小妖跪拜臣服。
“你怎么……怎么……”姚乙棠说话的声音极轻,齿关发抖,在看清敖战周身覆盖着的幽蓝荧光的一瞬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这不可能!”
让她激活幻阵的人明明保证过,这上古大阵威力极强,只要引得敖战入阵,别说只是区区一条只剩三成功力的青龙,即便是他的灵力处于鼎盛,也定然无法挣脱阵法的桎梏,最后被法阵抽干灵力而亡。
一开始她的确是附身在宅院之中的水缸暗中观察过,无论是敖战还是那个无端入阵的凡人,身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灵气存在的迹象。
可就在片刻之前,敖战的所作所为却无异于明晃晃地告诉她,这青龙的灵力正在逐渐恢复。
虽未达到能破开幻阵的地步,却也足以构成不小的威胁。
“怎么,你同你背后之人算计良久,就用这样拙劣的法子来对付我?”
好笑地望着眼前单薄如纸的幻影,敖战把玩着掌心中央的一颗水球:“想要独吞一条真龙,倒还真是好胃口。”
话音未落,神色阴鸷的青龙将指尖的透明水球凝结成冰,朝着那幻影的心口弹指一挥。
顿时,水球便如同一支利箭一般疾驰而去,在即将触碰到花妖的一瞬间一分为三,分别没入眉心,胸口于丹田三处,最后消弭于无形。
本以为自己作为幻影敖战无法攻击,如此才敢大胆显形的姚乙棠只觉心口一凉,顿时急火攻心,竟是喷出满满一口鲜血。
再抬头时,发现敖战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周身蕴着浓重的黑色气浪,正在翻滚沸腾。
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姚乙棠低头望了望自己愈发浅淡的身影。
又过了几息的功夫,姚乙棠才凑足了力气,不甘心地追问道:“敖战,你本已灵力全失,记忆也被封存……到底是如何突破的幻阵?”
男人脸色沉郁阴狠,声线喑哑:“与你无关。”
“倒是你,不但身为阵眼被封存在幻阵之中,甚至还无法自主显形,全凭阵中人触发。”
“你的主子许诺了什么,让你如此卖命。”
姚乙棠闻言神色大变,当即慌乱反驳:“你胡说!”
“这幻阵分明是受我驱使,全凭我的心意而动,根本没有什么‘背后之人’。”
强撑着勾起一个笑容,姚乙棠嗓音艰涩道:“那个凡人,是你的情人吧。”
像是为了证明阵法的确是她独自驱使、拿来对付敖战一般,姚乙棠掩饰住神情之中的慌乱,轻声说:
“我让你们一同入阵,不仅是想要夺取你的能力,还想要亲眼瞧瞧,情人之间反目成仇,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海棠花妖的道行到底还是太浅,不知自己慌乱之下找的借口是何等的错漏百出。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盯着敖战,拼命掩饰着一些什么:“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虽然恢复了些许妖力,但是仍旧无法同这幻阵里的‘小因果’抗衡。”
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伤的确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好转,姚乙棠愈发笃定道:“敖战,你根本杀不掉我。”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被迫同你的心上人分离。”姚乙棠道:“在痛苦之中被我炼化,成为我脚底下的花泥。”
海棠花妖咬牙切齿道:“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三十五章
冷风从残破的石门处倒灌,将佛塔中残存的水汽裹挟而出。
塔内勉强用来充当照明的老旧灯烛已然被刮得七零八落,摔在满是尘土泥浆的地面上,脆弱的灯托四分五裂,差不多快要碎成齑粉。
空地中央此时已是空荡一片,一簇冰柱突兀地伫立在本是姚乙棠所站立的位置,其上还冒着蒸腾白雾,冰霜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气氛近乎凝滞。
身上乌黑的袖衫被冷风刮起,衣袂纷飞,敖战周身萦绕着四九冰蓝气劲,在一片黑暗之中尤为惹眼。
男人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处还有残留未消的星点冰晶。神色郁郁,盯着那簇孤零零的冰柱,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姚乙棠消失得十分迅速,在撂下类似于怨怼的几句话后,整个幻影便如同分解一般,猝然消散在了半空中。
花妖有幻阵的本源力量相助,想要逃离现场不过是转瞬之间,即便是敖战当机立断驱使水龙卷幻化作锁链也依旧来不及阻止。
于是敖战只得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周边再也没能察觉到属于其他妖怪的气息,方才收手转身,离开了塔楼。
赤脚走在湖面之上,敖战朝着画舫的方向逆风而行,神情虽不似之前一般阴沉,却仍旧收不住满身的躁郁。
深蓝色气劲围绕在男人身边安静地燃烧着,明灭的火光跃动,映亮了东海龙王阴恻恻的一张脸。
兀自将右手手掌抬起,敖战一边向前,一边盯着掌心之中驱使幻化而出、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只海棠果,眼底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百年之间,敖战见识过的精妙阵法不计其数。
按照用途,世间现存的阵法可以大概分为杀阵、囚阵、幻阵三类,阵有阵灵阵眼,每类阵法则根据命名而拥有不同的用途。修为高深的修士甚至可以任意拆分套用不同的阵法,达到攻击或是自保的目的。
若是真要计较下来,其实无论是杀阵还是囚阵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共通点——那便是阵中灵气的效用大多以束缚和攻击为主,阵法主人也因此得以引导灵力来限制目标。
而幻阵与另外两类阵法不同,最为明显的,当是它不进反退、甚至能够汲取阵中生灵修为化为己用的特质。
也正因此如此,敖战才能早在现世阵法激活的一瞬间,从那恍如杀阵一般的磅礴灵力之中觉察出唯一的破绽,拿出合理的应对之法。
事发突然,敖战又长久受到天道压制,修为并不足以直接破阵,于是只得生生咬下一口舌尖血。
利用血中的真龙之气强行暂时突破幻阵的束缚,将十分之九的灵力全部抽取出来加以封存于气海深处,以欺骗过阵灵的探查。
随着时间推移,封印会逐渐解开,灵力回归本源,便能够从幻阵的压制脱身。
或许是身上灵气过于稀薄,同身旁凡人差异不大的缘故,阵灵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目标所要求的“大妖”,这才造成了如今两人齐齐入阵的局面。
换句话说,在最初入阵之时,他的确没有妖力,也没有关于现世的记忆。唯一留下的,是幻阵给他留下的身份,以及……那人艳若桃李的一张脸。
脑海中闪过在幻阵驱使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敖战眸色渐深。
为了不让大阵阵灵太快察觉,敖战特意在被迫入阵之前减慢了封印解除的速度。
因此直到今日,当他带着张青岚站定在佛塔顶层之时,才算堪堪解封了五分之一。
不至于能够当即破阵,却也足以回想起一切。
敖战目光沉沉,五指收紧,猛地握碎了掌心之中海棠果实的幻影。
姚乙棠说得没错,即便是恢复,短时间内敖战仍无法抵抗阵法之中的“小因果”,但这阵法却也并非花妖想象的那般所向披靡。
上古大阵,名头倒是响亮,可是究其根本,却也不过只是有幸留存到现今的残阵罢了。
大概是设阵之人得天独厚,的确从天道那里得了几分气运,化用在阵法之中,专克敖战这种触犯过天道禁忌的妖物。
虽不知那花妖背后到底是谁,却也算是下了功夫,拿准了敖战的弱点。
不过毕竟是残阵,只留下了最基本的构架,即便是机缘巧合之下让后人重启,剩余的力量也不过是原本的千百分之一罢了。
姚乙棠花妖的身份卑贱,身上却定然存在启阵所需的某些特质。如此一来,作为阵眼一同被封印入阵,倒也能说得通。
敖战冷笑,这花妖被人利用得彻底还不自知,当真愚蠢。
就在龙王风风火火地朝着画舫大步前行之时,湖面却是冷不丁地飘来一只孔明灯的残骸,横亘在男人面前,迟迟不动。
脚面触碰到了坚硬的竹制灯架,敖战颔首凝神,看着那半截入水的灯架微微挑眉。
不过转念之间,男人俯身下去,骨节分明的五指捧着骨架,将一堆破败的红纸从湖水之中捞起来,拿在手里端详。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张青岚被无数耀眼火光映亮的一张脸。黝黑瞳仁之中倒映着繁星灯烛,几乎要比夜空更加璀璨。
沉默片刻,敖战轻嗤一声。
随即收敛了无用思绪,随手将那残骸胡乱扔开,冷着脸迈开步子,向画舫走去。
待到将那珠玉做的金贵门帘重新掀开,发出丁零当啷的几声脆响,船舱之内,张青岚依旧睡得极沉,手里紧攥着被角,气息轻缓绵长。
敖战倒是不在意是否会吵醒对方,径直坐到了青年的身边,一把拉开那金丝锦被的边沿,整个人携着满身的寒气钻进去。
理所应当地将暖和又柔软的凡人大力搂进怀里,帮他驱赶周身的寒意。
张青岚身上仍旧留有敖战出去之前渡去的灵气,因此即便是青龙在身边如此胡乱动作,最终也只不过是皱了皱眉头,随即乖乖窝进了男人的怀里,依旧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