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106)
敖定波:“……啧。”
佟苓吱哇乱叫地喊够了,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死死咬着下唇不说话,跟他寻常那副阴郁又诡异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过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敖定波才能轻易从他身上看出来一点少年人的气性来。
他随手提溜起来佟苓的后衣领,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不料白光一闪,手里捏着的玩意儿便从人形变成了一头雪白幼鹿。
白鹿皮毛入手手感柔软温热,还掺了一点细沙,淡色的鹿眼中泪光点点,扑簌簌地落下来,砸在男人的脚面上,有一点细微的重量。
敖定波擤了擤鼻子,在心里叹一口气。
或许是冬夜的海边太冷,亦或者是春日醒的后劲太大……总之,他给自己随便扯了个差点连自己也搪塞不过去的理由,不顾佟苓的惊恐挣扎,将幼鹿整个儿揣进了棉袄子里。
一脚踹开了挡在面前的生锈长剑,敖定波迈步低头,挑着眉梢凶巴巴道:
“别叫。”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竹林深处,一块横卧的巨大乌石旁正熊熊燃烧着一堆篝火。
石块遮挡了冬夜的寒风,被向上跃蹿的橘红火舌舔舐几口,原本挂着的一层透冰便滴滴答答地化水,顺着石壁滑落。
月光下,只见那鹿妖变回了人形模样,却是被敖定波用一张厚实披风两圈三圈地囫囵包裹起来,还用麻绳在外面牢牢系上几个活结。
佟苓不堪受辱,本想挣扎一二,却发现如今的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能动,顿时目露绝望,眸底浮出灰蒙蒙的一层雾。
敖定波缺了大德,知道这鹿妖妖力耗尽、一时半会变不回原身那副小白鹿的模样,三下五除二将人捆好塞到火堆旁,便大摇大摆地在人身边蹲下来,贱不拉几地在少年脸颊上戳出一个软窝窝:“小样,老子治不了你了还。”
佟苓胸腔顿生一股怒气,抿起薄唇扭头过去,拒绝再同敖定波交流的意愿表达得十分明显。
顺势打量了一遍满是叶影婆娑的四周……只能说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还没憋多久,佟苓便在道道寒风刮过时忍不住开口同敖定波呛声道:“堂堂南海龙王,夜里就这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
“得了,您就将就将就,”敖定波随手折了根竹枝,将面前的篝火翻动一二,随后那枝条的尖儿才指向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空地:“到底说你修为浅见识少呢,喏,察觉到前边儿结界的灵力气息没?”
“信不信小爷我刚刚带你进去,东海龙王一发怒,就立马蹿出来宰了你。”
敖定波随手从劲装衣袖的绑带里抽出来一根皱皱巴巴的布劲,就着火光化了些雪水,颇为不熟练地给少年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渍:“说吧。”
“那秃驴到底在哪?又派你来当诱饵还是人质?嗨呀,当真是贼心不死阴魂不散……”赤龙的啵嘚嘚啵嘚地兀自念了一堆,翻旧账的本事一流,且丝毫不影响他手上动作。
佟苓背靠在石块前面无表情地听他自言自语,闭了闭眼,随后才咬着下唇打断道:“他真的不在附近。”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烨城。”
“是……被和尚,亲自赶出来的。”
少年嗓音艰涩,一字一句说得坎坷又艰难,视线死死盯着眼前不停跳跃升腾的火光,神情阴鸷:“他说,若是再不放我走,以后恐怕会忍不住亲手了结我的性命。”
饶是敖定波这些年来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也仍旧被玄澜这般心狠手辣的做派震撼到了,先是故作惊讶地“哟”了一声,随后才道:“啧啧,就算是人妖有别,这秃驴连自己人也下手?真狠得下心啊。”
“……”
佟苓瞥他一眼,沉默半晌,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蹙着眉头低声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敖定波不置可否。
“从前有座村庄,名唤吴家村,村子里有百来户人家,人丁兴旺。整个村庄依山傍水,靠近城镇,依靠种地织布进城换钱,还算得上是自给自足。”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便有流言传开了。
说是祠堂旁边的废庙里来了个很好骗的和尚。
这是村头的小乞丐发现的——
乞丐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好吃懒做,成日只会偷鸡摸狗,三五成群蓬头垢面,饥一顿,饱一顿。
然而只不过是在那和尚面前流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第二日便把和尚的玉佛珠给要来了,卖给镇上的当铺,换了好几锭金子,从此吃喝不愁,快活似神仙。
于是便有说法在村子里活泛起来了。
说和尚心善,也笑和尚愚蠢。
第三日是李铁匠,说的是禅杖仗身为玄铁打造,碰巧他家中猪圈急需修补,否则栅栏撞坏无修,牲畜从那缝隙中全溜跑了,今后一年都没肉吃。好不凄惨,好不可怜。
第四日则是王寡妇,看上了和尚身上披着的白袈裟,毕竟城里做套衣裳太贵了,她又穿了十来年的粗麻布。
第四日……
第五日……
村里人的欲望愈发不加遮掩,像是贪婪的豺狼野狗,想要榨干这外来和尚身上所有值钱或者不值钱的宝贝。
——直到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瘟疫带着饥荒一起来了。”佟苓一张苍白尖瘦的脸被火光映亮,上面光影交错斑驳,他勾唇一笑,神情诡异莫测:“忽然就有人说圣人血肉可以救命。”
听到这里,敖定波的表情已经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所以?那秃驴当真割肉放血,舍身救人了?”
“所以,”佟苓神色冷淡,话锋一转:“他把吴家村的人都屠了个干净。”
敖定波蹙眉:“哈?”
“瘟疫蔓延,村子里的事态已然控制不住,而吴家村附近,是更大、住着更多人的城镇。”
“一个村子,不过寥寥百人。”少年嘴角**一下,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有些嘲讽似的:“一座城镇,等待他这慈悲心肠的圣僧去庇佑的百姓可是成千上万,比这一个小小的村子要多的多。”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道理谁都晓得。”
“若是他的救命恩人兼师父,告诉他人间不日将有大劫难,必须取得真龙金丹才能拯救苍生。”
“即便是真龙,也不过是异族,是妖兽,是用来平乱息灾之物。又怎么比得上人族千百万年的繁荣昌盛,无病无灾?”
“你觉得,一颗剔透佛心如他,又会怎么做呢?”
佟苓一口气说了许多,冷风从喉咙口倒灌进去,带起一阵强烈的痒意。
他就着混身皆被束缚的姿势躬下.身来,不住呛咳出声,直至嘴角又复而渗出来丝丝鲜血,才一边喘.息着一边冷笑道:“哈,玄澜还说我终究是妖兽,不是人。若是哪一日需得鹿血鹿心入药才能治病救人,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即便是玄澜亲手从捕兽坑底将那尚处鸿蒙混沌之中的幼鹿救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甚至不惜为它耗费大半灵力,引开灵智,一人一鹿相依为命度过漫长时光……只可惜啊,妖兽仍旧是妖兽,终究比不过同族在玄澜心中地位分毫。
敖定波安静听少年絮絮念叨半晌,待到话音彻底停了,才拿着树枝拨弄几下那篝火堆,冷着一张脸:“百岁不到的小妖,你懂个屁。”
“修为不高歪理倒多,和那秃驴一脉相承的碎嘴子。”
“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佟苓没有在意敖定波话里话外的嘲讽,瞳仁好似成了一潭死水,麻木道:“我此次来烨城,本就是要自寻死路,你废话少说,动手杀了我便是。”
“善恶不分,”敖定波说着伸手,胡乱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即便是再多苦衷,你们就能在烨城中大放毒雾,为了一己私欲让生魂陪葬,还妄图剖出真龙金丹,镇在独峰之上?”
“你凭什么这么说?”少年好似忽然被敖定波的几句话刺激到了一般,红着眼睛瞪他:“灵怪、妖兽、凡人,甚至是神明……明明就是各谋其利罢了,不过立场不同,为何你便一定是善,我便一定是恶?”
“嗤,”只当他无理取闹,敖定波眼看着佟苓差点就要因为过于激动而一头栽倒进火堆里,无奈伸出手来,扯着绳结一把将人拉回到面前,一边拂去少年脸颊上沾着的黑灰,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是是,你嗓门高你有理。”
就在佟苓一头撞上男人肩膀,愤愤不平、试图依靠自己挣扎着直坐起来时,却是忽然从天顶上飘飘渺渺地传来一阵稀拉的拍手声,其间还夹杂着比敖定波要更漫不经意的一句“说得好”。
随着纷扬落下的积雪,竹影攒动,一道黑影倏然从竹顶落下,轻巧立于乌石之上。
张青岚整个人都蹲下来,双手随意弯曲着搭在膝盖上,低头看向那被人捆成粽子模样的小鹿妖,耷拉着眼尾,嗓音平平: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然而既是众生平等,那么对于其他族类而言,如此行事也可称得上一句理所应当。”
话音刚落,一团松软冰凉的碎雪便囫囵落至少年额顶,令他控制不住得闷哼一声。
佟苓看着那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怔愣片晌方才反应过来,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去:“那还不放开我?”
张青岚勾唇一笑,从石头上纵跃下来,先是朝一旁的敖定波点头示意,随后才蹲至鹿妖身边。
青年抖了抖肩上的落雪,漫不经心道:“不巧,在下是个心眼比针尖麦芒还小的小人,无论善恶,你等坑害我诸多,怎的,还不兴让人讨回来?”
说完便从掌心中倏然变出来一枚存长的火折子,轻吹几下上面的浮灰,趁着佟苓不注意,顺手便在小鹿妖光洁额间点了个红印。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叫敖定波在一旁看得直发愣。
小鹿妖的眸子瞬间圆睁,只感觉自己眉间一暖,那暖流当即顺着筋脉骨血蔓延开来,直至将他神魂包裹其内。
张青岚抬手将少年白发上覆着的碎雪拂去:“这是封魂印,中咒者百年之内不得擅动妖力,既是防你继续作恶,也是罚你识人不清。”
随着“火折子”留下的印记逐渐生效,敖定波捕捉到了其中的苍龙气息,微微挑眉。
“明日启程可好?”张青岚随手拍净自己衣角上的雪沫,见佟苓还沉浸在封魂印带来的暖意中,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去哪?”
“鹿辽山。”
佟苓坐在雪堆里,听到那名字时明显愣了愣,少焉,神情终于软和下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