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24)
波旬空茫的眼神中, 却忽然燃起一束烈烈的光,并非是被点醒的顿悟,而是愤怒。
他一把扯住阿须云的衣领, 一字一顿地说,“他配, 他比任何人都配!若是没有他,你我今日还会站在这里么?!”
阿须云先是愣愣地看着他, 目光中似乎有一瞬间的伤心,但很快那伤心便被扭曲成了冷笑的尖利, “你堂堂第六天魔,竟然无法抵御一个小小寻香鬼的影响,假戏真做,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他了。我问你,如果没有希瓦摩罗,你会看他一眼么?你当初不是甚至很反感那些甘愿帮着天庭去欺压地狱同胞的青红无常?”
波旬目中的怒色愈发鲜艳灼目,“当初是我太傲慢,口口声声说着要渡尽地狱众生,却从未真的理解过他们。是他教会了我,当你是一个弱小的生灵,在强大的力量倾轧下求生的艰难。他让我知道就算是在你们眼中最不值一提的生灵,也有他们自己艰难却坚强执着的一生。就算没有希瓦摩罗,如果我有机会认识他接近他,我也一样会爱上他。倒是你,为何偏偏屡次要对他下手?为何一定要拆散我们?我念在你我的交情上不曾追究,可是阿须云,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每一次看到波旬对愆那流露出那般天真如赤子般的灿烂和深情,他的心口就像有一把生锈的铁刀在刮。
因为自己早就对波旬动了凡心,只是自己太高傲,不肯承认自己也会有那些凡俗生灵才会有的低级情感。就算他肯正视自己,潜意识中,他也知道波旬对他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想法。
他不想被拒绝,于是选择什么也不说。
波旬见他目含悲色,面现颓唐,便也稍稍松了力道,但仍旧坚定地说道,“阿须云,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今六合归一阵已成,六道地气贯通,但我并不打算留下来当什么天帝。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阿须云悲哀地望着他,“难道你就这样扔下那些追随你的子民走了么?你这样何其不负责任!”
“我留下来,才是不负责任。我要的不是他们的忠诚,也不想当什么只手遮天制定秩序的六道之主,我做这一切,是要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个选择的机会。”波旬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手轻轻地抚摸着愆那的面颊,“如今轮回的秩序已经被彻底推翻,要建立什么样的新的秩序,是合作还是厮杀,是每一个生灵自己去决定的。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我只想对一个人负责。”
阿须云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
不论他如何谋划,留不住的心,就是留不住了。
他们能一起走的路,或许也真的只能到这里了。若他再继续强求,断然不会有好的结果,只怕还会消磨掉他们之间那已经被他的种种布计消磨得越来越单薄的情谊。
况且,明明已经得到了至尊的权力,却可以如此轻而易举放手的神明世上除了波旬还有谁?这不恰恰是他当初选择追随波旬的原因?
于是阿须云道,“你果真不后悔?即使为了他死去也不后悔?”
波旬毫无犹豫地答道,“不悔。”
阿须云闭上眼睛,没有让波旬看到自己眼中流下的一颗泪滴。他终于长叹道,“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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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墟大阵的献祭仪式,按照阿须云的安排,将在孤独地狱秘密进行。
那些在与长庚的战斗中毁坏的宫殿上,此时此刻已经被无数形状诡魅颜色艳丽的地狱之花覆盖,青苔藤蔓蜿蜒在倒塌的立柱之上,竟还有一些翅膀艳丽的骨蝶在花间飞舞。
来的只有四人,波旬抱着愆那,身后跟着阿须云和孟婆。此阵太过凶险,须得有一人护法,而孟婆自愿前来相助。
元墟大阵被设在无明神宫之中,那已经沉寂下来的六道归一阵就在旁边。这里曾是六道地气灌流之处,到现在仍然是仙气盈满,借之行元墟大阵,最合适不过。复杂的七重阵法,洋洋洒洒刻满了整个神宫的地面,在七个角上各放了一枚天庭圣物,包括金莲华、银曼陀、琉璃盏、珊瑚镜、琥珀泪、砗磲链以及玛瑙果。波旬抱着愆那摩罗,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法阵的中央,在愆那的嘴唇上印下深深一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阵法中给他预留的死门的位置上。
今日的波旬又穿上了他当初还是红无常时穿过的红衣,世上最华丽的颜色映衬着他冷玉般的皮肤,有种催人泪下的凄美。
波旬对阵外的阿须云说,“开始吧。”
阿须云的心中一阵钝痛,他看向孟婆,后者却也对他点了点头。
阿须云双手抬起,指尖拈着某种如烟如雾的白色光晕,随着他手指的弯曲变化和手腕的翻转在空中化出优雅的一道道弧线。他张开嘴唇,开始用有些生涩的旧神语言,吟唱起悠长的咒文。那宛如唱诗般的声调,如一曲哀伤的挽歌,空灵地回荡在旷然的大殿之中。
伴随着他的歌声,大阵周围的气流开始躁动,风从地面升起,吹起了波旬的红衣和黑发。波旬转过身,望着法阵中心的青色身影,眼中却全是坚定,还有一丝的不舍留恋。
法阵开始散发出熔岩般的炙热光芒,那气流也愈发变得燥热。波旬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在一点点变软融化,那些刻痕之中盛满的熔岩般的金红光芒,正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陷,双脚被融进那光芒之中。
那时他发出了第一声痛苦的□□。
那并非真正的熔岩,因为真正的熔岩只会融化身体,而这光芒,融化的是他的天魂和地魂。而那痛苦也远远超出单纯的肉体折磨,因为这痛中,还承载着即将化入虚无的停止存在的恐惧。
一寸一寸,他感觉自己在被无比炙热的火吞噬。原来当初希瓦给自己献祭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痛苦。
这是他欠希瓦的,也是他欠愆那的。
持续不断增强的剧痛,令他难以忍受,无法再抑制自己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已经起火,红衣黑发狂舞,无数金色的丝线从他的身体中延展出来,被气旋翻搅托起,飞向愆那摩罗的身体。
当那光芒终于漫溢到他的脖颈,即将彻底将他吞噬的时候,波旬艰难地睁开双眼,望着愆那的方向,心中有些惘然地想到:师父,你的颜非可能这次真的要消失了。
意识被撕扯,被搅碎,作为神无数年月的记忆瞬息间将他吞没,但是到最后看到的,却全是与师父相处的这些时光。从相遇开始,每一天,每一时,都如昨天一般历历在目。他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幸福,记得师父真心地笑着的样子,记得师父那粗糙的手掌轻抚他脸颊的触感,记得自己仅仅抱着师父嗅到的那令他安心的如深海般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所有意识,所有情绪,与愆那的意识融为一体。也就是在那一瞬,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愆那。
愆那望着他,面容却如此悲伤。他们两个人各自被强烈的气流拉扯,但是手却紧紧拉在一起。
“傻瓜,你这是何苦……”愆那问他。
波旬说,“师父,这样一来,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就算他死了,消失了,他的意识也永远和师父融合在一起。
愆那却松开了一只手。
波旬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师父!你干什么!”
愆那抬起澄黄的双瞳,微笑着摇摇头,“我感觉到了……我相信你了……”
相信……
相信颜非是真的爱他,不是被谁影响,也不是没有选择。
相信颜非对他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觉。
相信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松开了另外一只手。
波旬仍然紧紧抓着,不愿意放弃,可是愆那猛然一抖,便挣脱开了。
波旬最后看到,师父在迅速远离他,很快便化作一团轻烟,再也看不见了。
魂魄相容失败,元墟大阵轰然崩溃。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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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继续无情而平稳地向前奔驰而去,不会为任何生灵停留须臾。那些曾经挣扎过刻骨过的往事,也很快都在时光的冲刷碾压下化作尘埃,无人记得。
六道秩序重新洗牌后,却并未发生很多天神预想中的重大变化。诸天的地气平均下来,不论人间还是地狱都愈发繁荣起来,只是人间战祸不断,且秉性愚钝,知道天机奥秘之人太少,所以几乎没有谁试图进入过其他道。而地狱中也由于有了充沛的地气而改头换面,那些恶鬼忽然间不再需要抢夺厮杀也可以填饱肚子,竟也大都对入侵他道失了兴趣。修罗道倒是有不少进入了曾经的天界,自己又占领了两道天。而原本的天庭如今再也没有了统一的天帝,而是诸天各自为政,各有各的天主。而离恨天目前的天主,便是之前击败了东王公的西王母娘娘。
又过了三百人间年,人间已经改朝换代。金人人入侵汴梁,占领了曾经的汉人天下。宋皇苟安于南方,建立南宋。
汉人式微之际,却有不少武林门派崛起,意图联手抗击金人,夺回失去的大宋江山。其中最有势力的门派之一,便是天玄派。
天玄派起源于坠凰山,传闻此山中有凤凰坠落,口含神技玄书,被一云游道人清宁子捡到,从中悟出一套玄奇诡谲的武功,天下罕逢敌手,便在此创立天玄派,供奉真武大帝。自此广纳门徒,香火鼎盛,到南宋时已经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大派。而此时的掌派玉蟾子也是武林盟主最热门的候选之一。
然而这些与望延都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一个每天负责砍柴挑水打扫院子做饭的下等弟子罢了。
望延今年十五岁,本是个弃婴,也不知被谁放在了天玄派门口,被早上出来扫地的弟子看到,便给抱了回去,一点点给喂大了。只是在六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差点死掉,后来虽然活了下来,耳朵却坏了,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望延的养父在他十岁的那年就过世了,又没有哪位天玄派的长老愿意收他为徒,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便随便给了个下等弟子的名号,让他在厨房打杂。
由于听不见,望延说话的声音也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笑。他又不识字,也没有人费心和他交流,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弟子们拿他当一个笑话,没事就捉弄他取乐。那种捉弄,虽然不算特别严重,可是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会发生。或是把蟑螂塞进他的衣领,或是将他辛辛苦苦挑回的水桶打翻,或是寒冬时节把他锁在房间外,任他冻得瑟瑟发抖,脸颊青紫。由于他不说话也不识字,那些小弟子便觉得他是个傻子,每日大傻大傻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