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81)
旧神囚牢 (18)
一条长绳骤然从头顶那一片圆圆的天光投下, 落在水中发出的响声惊醒了昏沉的木尚嵇。他有些怔忡地望着那根顶端有一个活动绳结的麻绳, 一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阿木,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熟悉的声音, 木尚嵇有些不敢相信一样抬头去看,看到的却是穿着那将军之子人身的阿黎多俊美而年轻的面容。
得救了?
来不及去想是这个人把自己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甚至背上了叛徒的骂名。他现在只有一种麻木的开心,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终究支撑下来了, 没有烂死在这黑暗狭小的坑洞中。
他抬起已经被污水泡得肿胀而僵硬的手指, 笨拙地将绳圈套在自己的腰上拉紧。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令他狼狈地跌回水里。
阿黎多借着天光隐约能看到木尚嵇的轮廓,眉头紧紧皱到了一起。有什么不大对劲, 木尚嵇的行动太迟缓了,而且身形极为不稳。
难道他们不仅将他关在水牢里, 还对他用过刑么?一股诡异的愤怒在他胸口漫溢开来。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对木尚嵇喊道,“不要急, 慢慢来。等系牢了就拉一拉绳子。”
木尚嵇缓慢活动僵硬的手指,终于确定已经系牢, 拉了拉绳索。阿黎多用力将他一点一点拉上来,看着那黑色的身影一点一点被阳光照亮。他伸手勾住木尚嵇的腰身, 一把将他抱了出来。木尚嵇轻得让人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而且身上弥漫着一股腐烂般的臭味。他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被泥浆染成某种灰黑的颜色,头发蓬乱纠结成一团。他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骨节从薄薄的皮肤下突出来,然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小腿,上面有一道刮伤已经由于长时间泡在污水中感染了,变成了某种可怕的黑紫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只要看一眼,就算不是大夫,也知道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木尚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阿黎多的衣襟,大概是怕人再把他扔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穴中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全身湿透,他簌簌发抖,牙齿打颤,呼吸急促,如风中落叶。丝毫看不出当初作为医仙派北水坛坛主整洁尊贵的样子。
阿黎多紧紧抱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最是巧舌如簧的他,竟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在地狱见过的惨状不少,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没有,对他来说都如家常便饭一般。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木尚嵇如此,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压了一团黏糊糊的泥巴,喉咙里也像是被塞了木头塞子,又是钝痛又是窒息。如今木尚嵇对他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若是以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约会任其烂死在这里。可是这一次,他被阿须云关在地狱中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反复出现木尚嵇最后那张悲愤却又有些可怜的面容。
他本以为曾经和木尚嵇有过一段的那个叫毗迦罗的修罗会做点什么来帮助他,结果却还是打探到了木尚嵇被关入水牢的消息。他恨不得冲去修罗道把那个没用的家伙胖揍一顿,可是仔细一想好像自己也没什么资格。
他一把揪住那随他一起来的负责看守木尚嵇的人类狱卒的衣领,恶狠狠问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那人吓了一跳,也知道此人是上神新任命的鬼部上将军之一,不敢怠慢,战战兢兢答道,“那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得……”
阿黎多一脚将那人踹翻,怒道,“你们医仙派留守此地的最好的大夫是谁,快去给我找来!”那人连滚带爬逃走后,他便将木尚嵇抱起来,离开这片森冷的树林。
此处医仙派的据点藏匿在靠近大陆的一座无名岛上。当初蓬莱岛陷落之后,相当一部分的医仙派弟子都撤退到此处。虽然岛没有之前的蓬莱岛那么大,但中间也被挖出了不少的地宫密室,所以仍旧可以容纳不少人口。
波旬命他此次随行,第一站便是落脚此地,让他去把木尚嵇带出来。同时波旬向所有以寻常医者的身份在各处行医的医仙派弟子们发出密令,令他们为他打探一些消息。没有人知道波旬是如何把密令送出去的,因为阿黎多得到过线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离开无名岛。
他抱着木尚嵇冲向他落脚的院落,对下人喊着去烧热水。他把床上的被子统统裹在木尚嵇身上,然后又隔着被子把人紧紧抱住。木尚嵇仍然在发抖,脸色煞白,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太久的与世隔绝,那漆黑的地穴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人和木尚嵇说话。他只能日复一日在极度的饥饿、寒冷和潮湿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他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等到热水准备好了,阿黎多才小心地脱下木尚嵇身上泥泞的衣服。过程中木尚嵇几乎没有挣扎,任人摆布,只是在脱掉衣服后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羞耻紧紧缩成一团,环住自己的肩膀。他瘦到不成人形,肋骨根根分明,似乎要从皮肤里戳出来。阿黎多将他抱起来,轻柔而缓慢地将他放入冒着热气的浴桶中。木尚嵇这时才挣扎起来,似乎对水十分抗拒。
“嘘……嘘……”阿黎多用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将他控制在怀抱中,却语调轻柔地安抚着,“别怕,很暖和的。”
右腿的伤口浸入热水中后,木尚嵇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死死咬住嘴唇闷哼一声。阿黎多只觉得心头微颤,竟觉得自己的手似乎也有点发抖。他放慢速度,等到木尚嵇稍稍习惯一些水的热度,才慢慢将他放到水里,感觉到他的肌肉放松下来,便松开了手。
一直都是阿鼻地狱三王子的阿黎多没有伺候过人,这是第一次,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熟稔。他用手巾小心地拭去木尚嵇苍白皮肤上的泥水污渍,用手指捏了皂角耐心地清理那粘连成一团的乱发。他想起来木尚嵇原本的头发又黑又亮,丝缎一样顺滑,披散下来的时候令他那原本平凡的面容也多了一丝魅色。越是想,就越觉得心疼。
心疼……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给这种情绪命名。
大夫很快被找来了,阿黎多将木尚嵇的身体擦干,又仔细擦了他的长发,寻来厚厚的衣服将他裹住。原本想要将他抱到卧房给大夫医治,谁知道木尚嵇却无言而坚决地拒绝了,只是扶着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阿黎多没有多说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木尚嵇之前的配合不过是因为刚刚离开噩梦后本能的恐惧和依赖,如今他渐渐冷静下来,自然是不愿意再出更多丑。那年纪大约二十五六的大夫似乎是认识木尚嵇的,看大他行走不便,连忙上来搀扶,态度也颇为恭敬,但是在看到木尚嵇的小腿的瞬间,脸色却微微变了。
木尚嵇用有些虚弱却出奇冷静的声音说,“不必看了,我自己知道。这条腿保不住了。你去准备一下,伤口已经化脓,需要尽快处理掉。”
阿黎多面色大变,“慢着,难道没有人有办法么?”
木尚嵇道,“现在这个岛上,若是仙君和白鹭恩都不在,只怕没有人比我资历老。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或许上神可以,他救过愆那摩罗,也应该可以救你。”阿黎多站起身道,“我去求他。”
木尚嵇叹了口气道,“就算是上神,他的神力也只能加持尚未死去的躯体。我这条腿已经开始腐烂了,是我用了点身上最后的丹药加上点穴的方法阻绝了血液流通,否则只怕感染已经扩散到全身。更何况因为这点小事就惊动上神,实在没必要。”
他的声音淡漠,仿佛那条腿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阿黎多微微皱眉,低声道,“你确定么?”
木尚嵇缓缓闭上眼睛,“我已经无事,只是还需借你地方一用。你请吧。这个过程你不会想看到的。”
阿黎多有想象过,再见到木尚嵇,对方是否会对他恨之入骨,会不会歇斯底里,会不会想要杀了他。但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一种最令他心中滞涩的态度。
彬彬有礼,冷淡疏离,如一捧死灰。
阿黎多离开了。生平第一次,他想要逃。生平第一次,产生某种类似后悔和愧疚的感觉。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恶鬼应该体验的感觉。他显然已经在人间太久,被人类的习气感染了。
阿黎多没有走很远,他等在门外的游廊上,有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感。等了很久,隐约听到屋子里有一声像是闷哼的感觉,空气里有腥臭的气味弥散开来,类似腐尸被泡在水中的味道。守在院子里的侍者们闻之欲呕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快速地来去着,将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
几个时辰后,那大夫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头大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黎多见状,便上前询问,“如何了?”
“我用了一些麻药,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每天都要换三次药,饮食需清淡,忌鱼虾。”
阿黎多放轻脚步进入屋里,那种腐臭味愈发浓烈。被截断的右腿被放在木盆中,已经用白布盖上了,只能看到大片大片发黑的血迹。木尚嵇躺在床上,显得愈发瘦小苍白,两颊凹陷。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时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师兄对医仙派忠心耿耿,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背叛之事。我听说……他是和你串通?为何你无事?他却成了这个样子?”那年轻大夫在他身后冷冷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怀疑和斥责。
阿黎多说,“若我不是对阿须云有用,只怕我也早已被除掉了。你们应该想清楚,你们效忠的到底是波旬还是阿须云。我们不过是救了对波旬上神来说最重要的人,何罪之有?”阿黎多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
他救了愆那,另波旬与阿须云之间产生嫌隙,同时得到了波旬的部分信任,又另波旬对离恨天愈发恨之入骨。一举三得之事,他原本觉得牺牲一个像木尚嵇这样的小卒再划算不过。可是到最后,他竟然怎么都放不下。
那大夫却愈发现出愤怒之色,“就算如此,你为何不保护好他?为何现在才来?”
“我被阿须云关在地狱,也不知波旬上神在何处,自保尚且是问题,如何去人间救他?”
“师兄心性单纯,从修罗道回来后虽然很受仙君器重,但他变得更加沉默自闭,多年来潜心钻研药理,鲜少出来露面。他肯为了帮你而违抗仙君命令……说明他把你看得很重,甚至愿意去冒生命危险。你最好不要继续耍什么手段,否则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般警告,阿黎多才多看了那年轻大夫几眼。对方面貌清秀,眉目间却多一分锐气,腰板挺得笔直如松。因该是个刚烈忠直的性子。
“你是他的师弟?你叫什么?”阿黎多嘴角勾起一丝略轻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