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界公敌 四(47)
四壁有历代宗主所绘之图,画的都是孤星宗当年的景象,就像一幅幅精美的山水画。
盛期用珍贵宝石碾制的颜料上色,后期却只有水墨和雕刻。
虽是简单的水墨,却有种写意之感,吴骇看得心惊,虽说前期精美闪耀,璀璨而不失古朴韵味,但后期水墨画的意境反而更高深一些。用心去看,似乎能沉溺其中,“看”到不可一世的孤星宗地域扩大又缩小的神奇景象,恰到好处,美到极致。
吴骇边走边看,似乎走了很久,水墨画断了层,这才来到最深处,见到正主。
活的孤星宗宗主正盘腿坐在那里,好似与地面融为一体。
在他面前乃是一方墨池,满池清香,幽幽弥漫着整个封闭式空间。
宗主神情如常,身体瘦削,一身清霜般的长袍,下摆和袖摆都被墨汁浸透,层层浸染,然而有种水墨画的感觉,气质超群,他面上像蒙了层霜,眼里也像多了层霜,宛若一尊活死人,虽面容年轻,却满头白发,身上已看不见半点灵力波动,唯有神识强大,他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但并不影响他视物。
三人刚到,那宗主便将面容朝向他们,似在细细打量,语气不冷不热:“三位来我宗,有何贵干?”
与死人样不同,声音却出奇的好听,年轻而有磁性,一下子让死气沉沉的“画卷”活络了起来。吴骇终于有了实感。
眼前这位乃是个活生生的人。
容玄道:“我等为见主宰而来,素闻孤星宗乃是主宰所创,孤星宗内便有联系主宰的方法,还望带路。”
“主宰?那是什么?”白发宗主疑惑。
“你不知道主宰?你去过天外吗?见过其他天外来客吗?”
“见过,但不知。”
容玄道:“孤陋寡闻。”
对于这个评价,白发宗主竟是默认了。
吴骇没想过会有这一出,道:“连我们都知道孤星宗是主宰所创大教,怎么你身为宗主,却一问三不知!”
“我没必要骗你们,”宗主缓缓闭上眼睛,“既然并非为我而来,还请离开,我有心帮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什么意思?”吴骇见他脸色苍白,气息太沉,只剩一具空壳般,但魂力波动却很强烈,可见境界不低,至少不比他低。
很想凑近瞧瞧,但初次见面,不合时宜,只好按捺住了。
不等宗主开口,领他们进来的风长老立刻道:“据说孤星宗是主宰所创,但并非主宰所创大教之一,而且孤星宗最为古老的‘星台’已经被他教占领,我们势单力薄,只剩下这一旁支,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得展开神级护山古阵,而现在古阵被你们所破,我们自身难保,如何帮忙?”
一听“占领”二字,吴大仁就来劲了:“在哪?还能抢过来么?”
白发宗主眼皮都没开一下:“抢回来也守不住。”
“……”
吴骇说:“以你的实力,如果真想守,应该不至于守不住。”
“没必要。”
“那你就甘心地盘被他教占领?”
“宗门不在大。”
“不大就不强,你看你们宗,门丁稀薄。”
“不强又如何?”白发宗主道,“强了又如何?”
你坐在这一宝殿里,看到宗门昔盛今衰的演变过程,书画宗门衰败的历史,就没一丁点别的想法?
不行,这家伙好像已经彻底看破红尘,没救了。
一旁的风长老摇头叹息,宗主都这样没志气,各大太上长老只顾着闭关修炼,孤星宗衰败在所难免。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宗主不争,他们也并不希望宗主前往域外,至少在附近万里疆域内,他们宗主的实力还是很上得了台面的,恪守宗门规矩,画技也挺好。
如果连宗主都走了,可能孤星宗被除名也是迟早的了……
“带路吧。”容玄道,“去星台。”
“不急,”白发宗主道,“我先复原了阵法,再带你们前往。”
吴骇见他很好商量,和一般修炼传统道法的道修很不一样,没有戾气,也没什么追求,更没有不畏强敌、宁死不屈的倔脾气,无端多了几分好感,多问了一句:“你还会布阵?”
岂料那宗主说:“不会,待我参悟了护山阵法……”
“打住,”吴骇听明白了,“你说你不会布阵,等到你参悟护山阵法,还需要多久!”
“很急吗?”那宗主干什么都不紧不慢,说话也慢吞吞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可我不能留下残缺不全的护山阵,丢下教中全众,就此离开。”他沉默了下,又道,“不,也不是不能,但要斩断这部分执念,还得闭关一段时间。送客。”
“等等!”吴大仁听不得他慢吞吞的口气,说,“现成的神阵师在此,不就是修复个破阵吗,你若有护山阵法,我们帮你复原,你只管带路。”
白发宗主道:“可以吗?”
容玄还能说什么,对方太配合也很有自知之明,连威胁都是多余。
白发宗主竟是松了口气:“谢谢。”
容玄:“……”
“带神阵师去吧。”白发宗主摆手道。
“可是宗主,护山阵是宗门大秘,岂能随便给外人看!”
“能闯进宗门是实力,观摩阵法也是他们的造化,我阻止不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还请诸位不要破坏我孤星宗的一草一木,更不要伤我孤星宗一人。”
“好说好说,”吴大仁说,“既是古宗,有没有古秘法,古秘籍之类的,大爷来者不拒!只要不让大爷闲着,大爷绝不伤你宗一人。”
“带他们去吧。”白发宗主摆手道。
那长老黑着脸,脸皮持续抽搐,拂袖离开:“跟我来。”
“你们走吧,我留下。”吴骇对这个宗主比较感兴趣。
容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吴骇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想偷懒就随他。”吴大仁丢下他俩抬脚就跟着那长老出去,容玄不希望吴大仁乱来,也对护山阵比较感兴趣,便也跟了过去。
最后,孤星宗宗主面向最后蹲在旁边的那位,例行公事似的一问:“你怎么没走?”
“后面这几幅画是你画的?”吴骇说,“画得很好,想继续看。”
“好?”贺独笑了,“好在哪?”
“好在,你画技超群,一枝独秀……”没给后来人留空间。
贺独收敛了笑容,继续研墨,这个墨很粘稠,遇灵泉化开,透着一点点清香,沁人心脾。
吴骇觉得他这身衣袍就是世间少有的杰作,问:“你会画星空吗?”
贺独没有答话。
吴骇又问:“你有见过星空吗?”
贺独继续洗墨,仿佛无视了周围的一切,只有手中一支笔,眼前一池墨,墙上的空白画纸。
吴骇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贺独终于开口:“不会。”
“我的意思是,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贺独不说话了。
“不修炼,却要花费这么长时间画画,是因为门规需要?”尽管他画作确实高深,吴骇却感觉不出他对画画的喜爱,反而像是种宣泄,这种宣泄感在水墨画之初很明显,后来渐渐看不出来,可见藏了秘密,或者说遇到了某种麻烦。
“你为什么要留在孤星宗几万年。”
“你是不是跟孤星宗有仇?”
贺独动作一顿,转而看向吴骇,吴骇骤然心头发悚,后退数步,浑身电光闪烁了下,墨水蒸腾后的黑气,宛如实质性的魔气般,在雷电炼化下,骤然消散。
白发宗主道:“太多话了很讨嫌。”
吴骇说:“我跟你相反,觉得不说话的很讨嫌。”
“特别是没什么太大本事,却傲气冲天,不把外人放在眼里的,无视别人观点的,”吴骇说,“如果你是这种人,我保证半句废话都不多说。”
贺独搁笔,静静地面向他。
吴骇说:“好,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想治好你废了的眼睛吗?”
贺独呼吸一滞:“你懂什么!”
他的眼睛是当年渡仙劫时被斩掉了五感之一,过不去的一劫,成了个斩不断的执念。他非完整躯体,渡劫不算完全成功。
所以,不是他不去大陆外,而是去不了!
眼睛不能视物,神识下的各物是没有颜色的,非黑即白,他分不清魔气和清气,他的道变得一塌糊涂。用神识视物最大的弊端就在于,一旦魂力耗尽,就跟瞎子没什么区别。
他慕名前来孤星宗,试图找治疗眼睛的方法,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什么宗门乃是古老主宰所创,什么沟通主宰的办法,他无缘得见,由衷认为都只是噱头!
而他之所以能熬到今时今日,没有斩道重修,不曾入魔,是他叫人推演过。
九转功成,只要过了一劫,定能一飞冲天。
所以他熬着,苦熬着,但一直没有去找,可能也找不到,他只是在想办法自救,在等,可仅仅是等,怎么可能等到所谓的机缘?!
他不信。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耍什么手段。
绝大部分事他都能退让,但踩到他底线了,惹毛他了定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贺独冷笑道:“你说能治,怎么治?你知道它是怎么瞎的么。”
“我看看。”吴骇将手按在他头上,魂力迅速扫过一圈。
神经、经脉和眼睛各部位细节上都没有半丁点问题,仿佛浑然天成般,少了视力。
好久没碰到这种奇怪的病症,吴骇有神医的本领,也有神医的心——不治病会手痒。
“你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吴骇说,“不细看也不会发现你眼珠子颜色和一般人不一样,知道你瞎的人恐怕不多吧。”
贺独默了一会,才道:“成仙劫斩了我的视觉。”
吴骇笑道:“可怜可怜。”
“你在嘲笑我吗?”
“不,斩掉视觉很有趣,你是我治过的所有病症中,第一例法则造成的无伤之伤。”
贺独默念“无伤之伤”四个字,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他内心并不抱希望,问:“你能治病?”
吴骇说:“神医就是我。”
道界只有炼丹师,凡间才有大夫,神医这个称谓很陌生,除非是外来的。在道界,外来强者并不陌生。
吴骇说:“你真幸运,碰到我这样悬壶济世的神医。”
贺独很不以为然地笑笑。
真有本事的炼丹师、阵法师等哪个不是傲气十足,没见过有赶着给人治病的神医,除非是学艺不精。因为斩道的半残废在道界不算罕见,都是会遭到耻笑的失败者。
“在我看来,只有一种病治不好,就是病人自己都不想治的病,如果半点执念也没有,那才是谁也救不了。”
贺独道:“你若糊弄我,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你那两位朋友。”
“你还会威胁呢,很好很好!”吴骇很高兴,是真高兴。有执念就好,只要有一丁点执念,就好打交道。
“怪人。”
“被怪人叫怪人。”吴骇说。
贺独无话可说,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哪怕对方学艺不精,也就这样了。反正他看不见,失败也是看不见。如果对方是想残害他,那就别怪他下毒手。他已经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但知道他眼睛废在天劫之下的人,不能活着离开孤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