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108)
“你得问它。”明濯用手指向胸口,璎珞下的血枷咒醒目。他隔着绸带,似乎很好奇的洛胥的表情:“我长手臂了吗?”
“没有,”洛胥目光难移,好在明濯看不到,他也不客气,把人拉回来,“这琵琶要干吗?”
明濯抓住他的手,往琵琶弦上一放:“弹。”
洛胥说:“你不会?”
“我当然不会,”明濯催促道,“快弹,灵能要流走了。”
洛胥也不会,但是业火几欲要烧破天幕,这条河中的河水没剩多少了,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压了弦,拨出一串音。
琵琶声铮然,明濯周身的月华犹如实质般流动。可他犯起了难,勘罪是神祇准许别人去勘校核定某个人的罪行,因此,必须要有一个特定的对象才能生效,然而此刻棘手的是,他们三个身份错乱,明濯须得从中指出一个正确的对象。
恰好此时,林长鸣见他们形容亲密,目眦欲裂,对洛胥喊道:“师父!”
明濯心中大定,他摁住洛胥的肩膀,向后一推,命道:“我准你勘罪!”
洛胥魂魄一震,四下的火光轰然大盛。细雨转为瓢泼大雨,无数光影场景层层倒退,犹如片片叠起的繁复花瓣——
“北鹭山上有一种花,名字叫‘无忧’,我师父很喜欢这种花,给我的剑也起名叫无忧。听说每把剑的剑名都是谶言,不知道人的名字是不是也这样,如果是,我想叫江无忧。可惜我师父听了非但不同意,还把我揍了一顿,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叫江临斋。
“临斋也行,所谓‘临水自照,斋戒自省’,我的确该自省。”
第86章 镇天关(七)通神的最怕无情。
这个世界以林长鸣的意念为准,当他对着洛胥喊出那声“师父”,洛胥在阵中的身份就确定为“江临斋”,是以明濯只要指中洛胥,就等于指中江临斋。
咚、咚、咚!
勘罪即刻生效,伴随着那段独白,洛胥的魂魄离身,急速坠向混乱无序的重影中,明濯与他魂魄相许,自然也一起坠了下去。从现在起,两个人的所见所闻,都是江临斋的故事——
滴答。
雨滴落在血泊中,打碎了倒影,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叽子,都已经毙命。江临斋收剑归鞘,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问:“情况如何?”
赶来的随行弟子说:“回掌门,没有活口,这里的村民都被咬死了。”
江临斋道:“我知道了,都烧了吧。”
弟子遵命,江临斋回身,朝马车走去。
这是他继任掌门的第十二年,年初时,他带着弟子下山游历。一行人原本要去中州,可惜中途遇见一场大雨,把路给淹了,他只好临时改道,带着弟子进入光州。说来也巧,他们一入光州,就碰见好几起叽子食人事件,为了弄清缘由,他们一路追到了这里。
马车停在半路上,远远地,听见几个少年正在吵嚷。
一个说:“这马车这么重,都是五妹的错,她下山前带着好几箱话本,全塞车里了!”
被叫作五妹的少女一蹦三尺高:“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就带了五箱衣服,还有擦脸的、抹香的,加起来得有七八箱,不比我的话本重多了!”
他们两个对着吵,还有个少年挡在中间和稀泥:“算了,都算了,谁比谁重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不要讲究那么多,现在要做的是赶在师父回来前,把马车推出去……”
“二师兄就会做墙头草!”
“要推马车可以,先让五妹把她那些话本扔了。”
“凭什么?我的话本师父也看,最该扔的是你那几箱衣服,臭美猴!”
二师兄被他们推来搡去,头都要转晕了,嘴里还在劝:“好了,好了,快不要再吵了……”
他们年纪相仿,一路上鸡飞狗跳,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江临斋叹气,在毛毛细雨中扣着剑柄,觉得自己人生中有一半的愁怨都是因为做了师父。
“这是怎么了,”他出声,“叫你们推马车,你们推老二干什么?”
五妹先声夺人:“师父,四弟要扔我的话本!”
四弟说:“我是在跟你商量好不好。还有,什么四弟,没大没小,叫我四师兄!”
五妹捂着耳朵,对他喊:“四弟、四弟、四弟!”
眼见他们又要吵架,江临斋头都痛了,他摁着突突跳的额角:“别吵……都让开,这马车我来推。”
二师兄忙道:“那怎么行?师父……”
江临斋脱了月白宽袍,丢给二师兄,把吵架的那两个人拎住,也一并扔了出去。他蹚入泥水中,赤手推车,二师兄见状,赶忙把宽袍塞给五妹,也跟着下去了。
哐当——
马车终于出了泥潭,可以继续上路了。江临斋洗手换衣,四弟和五妹伺候在跟前,都哼哼唧唧的,有点羞愧。
江临斋把剑摘了,递给四弟,问:“你们大师兄呢?”
五妹抢答:“大师兄带着三哥去前面探路,还没有回来。”
江临斋算算时间,吩咐他们两个:“你们先去外头帮着清理尸体,我睡一会儿,天黑以后叫我,今天赶夜路。”
他们见师父眉间似有倦意,都很听话,把剑擦干净放好,又拉下车帘,到外头帮忙去了。
江临斋自从入了光州,便为叽子食人一事连日奔波。他昨晚到了这里,还一直没有合眼,现在得了清净,枕着手臂就睡了。
外头的雨声轻轻,二师兄在低声跟随行弟子讲话。江临斋半梦半醒,不知道睡了多久,被雨打车窗的“噼啪”声吵醒。他睁开眼,先发了会儿呆,这是他的习惯。
江临斋是十六岁才上的北鹭山,在那以前,他一直跟着老爹讨生活,他老爹是个专干杀人勾当的恶徒,手底下有十几个“儿子”。江临斋跟着他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杀人。
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师父江思故下山游历,在那一带除恶扬善,把江临斋的老爹给除了。江临斋无处可去,干脆就跟着江思故走了。可是江思故一开始没想收他做徒弟,他问江思故他哪儿不行,江思故说他不是哪儿不行,而是太行了。
——他是个灵根奇佳的天才,但是他心肠太硬,人也无情。
“通神的最怕无情,”江思故说,“一个人若是没有情,就没有怜悯之心。小子,我知道你,你杀人像切菜,人家求饶你打哈欠,不论男女老少,你看谁都像看石头。走吧,别跟着我,你要是开了窍,将来必定是个大魔头。”
江临斋信了,他的确杀人像切菜,可是他没走,因为他想过了,这辈子跟谁不是跟?跟着江思故好歹能像个好人,于是江思故去哪儿他去哪儿。江思故一路走回北鹭山,他也一路跟回北鹭山。入山那天,江思故剪了他的一缕头发,给他把名字改了。
他问:“临斋是什么意思?”
江思故说:“让你时时自省的意思。”
江临斋觉得好笑,大魔头怎么会自省?会自省的人又怎么可能变成大魔头?他师父讲话颠三倒四的,像个老糊涂。
江思故用业火把他那缕头发烧了,据说这样就算了断前尘,江临斋从此在北鹭山住下,开始跟着江思故修行。几十年后,江思故旧疾复发,无法再主持门内事务,决定退位让贤,她在众弟子中挑来挑去,最后居然挑到了江临斋。
江临斋说:“你果然是个老糊涂。”
老糊涂抄起拐杖把他打了一顿,他就此成了婆娑门的掌门。可是他无情呀,他对什么镇山守海,什么护卫苍生全都没兴趣,他不爱人更不爱世人。
然而师父真的老糊涂了,她在江临斋继任的那天晚上,把江临斋叫到病榻前,给了他一把剑,又给了他六个徒弟。
江临斋不看徒弟只看剑,剑叫无忧,他指着剑问:“我能不能跟它换个名字?”
江思故又抄起拐杖,让他滚。他麻溜地滚了,几个徒弟也跟着滚。从此他翻墙,徒弟也翻墙,他爬窗,徒弟也爬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