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34)
车子又行了约摸半炷香的时辰,停在了东城门外的一处寺庙旁。庙后有一道杂草掩映的小径,似乎正通往不知名的后山上。
张暄将一脸抗拒的胖猫儿塞进自己背后的竹篓里,掀开帘子纵身跳下了车,看见眼前东掉一片漆西落一片彩的穷酸庙宇,满脸掩不住地失望:“阿父,我们今晚是来上香的吗?”
“一会你便知晓了。”
张鄜将方才编的滚灯放进胖猫儿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脸:“山间道路湿滑,地上断枝竹刺容易扎脚,暂且委屈一下。”
钟淳原本还气冲冲地皱着眉头,恼着小魔头不让自己出去玩,被那人掌心一抚,半边身子直接酥了一半,连魂儿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哪里还生得起半分气来。
他抱着滚灯,透过篓间眼缝般的孔隙望着外边。
山上的夜比山下要凉,林木间风露湿浓,已然有了秋日的清寒之感。草间蛰虫的窣鸣此起彼伏,甚至能隐隐听见远处的溪涧泉声。
相比方才街头的车水马龙,此处倒是个僻静的好去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蚊虫实是太多了。
胖猫儿生得皮糙肉厚,那些嗡嗡乱飞的小虫啃下去只能啃到一嘴毛,便只能沮丧地铩羽而归,转头去寻找另一个倒霉蛋。
于是前头白白嫩嫩的张暄可就遭了秧,一会儿腿上一个包,一会儿手肘上又一个包,走个两步便得停下来“唉哟唉哟”地挠会痒:
“阿父,这里的虫子也太多了,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呀……”
陈仪笑道:“马上便到了,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是了。”
不知又行了多久,在一阵颠簸中,钟淳才感觉自己所在的背篓被小魔头给兀地放在了地上,耳边传来一声稚嫩而惊奇的呼喊:
“萤虫!是萤虫!———”
他将头上的篓盖一顶,迫不及待地将脑袋探了出来,黑乌乌的眼睛霎时被眼前的漫天萤火所映亮:
只见那一片半膝高的草垛上栖满了闪烁的萤虫,仿若天上的星子都坠到了地上一般。
张鄜拔出腰间宝剑,往草间轻轻一荡。
静栖的萤虫们纷纷惊而四散,仿佛烧不尽的火的余烬,碧光盈满了天地之间。
陈仪看着张暄兴奋地追逐流萤的背影,朝张鄜笑道:“看来小公子很喜欢这儿。”
“小人跟着大人在上京待了好些年,竟不知道京畿还有这种僻静的去处。”
“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遇才寻到此处的。”
张鄜看着蹦来蹦去的胖猫儿,随手拈住一只萤虫,将其放在了它圆厚的爪心里:“陈仪,你年幼时玩过这些虫没有?”
陈仪笑道:“自然玩过,当时我还是家中的老二,趁着父母农忙时,家中那群兄弟姊妹便会相邀着去后山捉虫玩。”
“那时不止萤虫,还兴捉独角仙,捉了一只便能去镇上换五文钱,听说镇上的小贩最后又卖给城里的公子哥们,好的能卖几十两。”
他有些惆怅地捋了捋胡子:“只不过来了上京之后,便鲜少再见到过这些虫子了。”
“上京少山,仅有的几座都成了求神拜佛之地,平日里香火旺盛,这些虫子喜静喜湿,必然不会出现在那些地方。”
张鄜垂下视线,抚上一个毛蓬蓬的脑袋。
只见那胖猫儿宝贝地将那只小虫捧在自己掌心里,一会儿翻开手掌,欢喜地瞅上一眼,一会儿又舍不得地阖上,依次反复,生怕那虫飞了似的。
“方才吩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他忽然道。
陈仪从背后的行箧中拣出一个装酒的水囊,递到张鄜的手中。
张鄜抬眼望着不远处玩得入神的张暄,朝陈仪道:“你在这替我看着暄儿,我一会便回来。”
“小人领命。”
钟淳正玩虫玩得不亦乐乎,冷不防地听闻那人要走,想都没想便撒开爪子急匆匆地朝那个背影追了上去,连宝贝的萤虫都不要了。
为什么不唤陈仪看着我,难道你早就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吗?
他有些委屈地仰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鄜身后,却只望见一截如刀锋般深刻的下颌线。
走着走着,钟淳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他揉了揉眼,本以为是树藤之类的东西,结果却看见杂草底下露出的一角碑头:
——这竟是一座坟冢!
他的脑中蓦地腾起无数孤鬼野坟的话本传奇,浑身的毛轰然炸起,连忙“嗷嗷”叫着往前处的张鄜奔去。
可越往前跑,凭空冒出的坟头便越来越多,这株青松下有,那株青松下也有,整个山坡仿佛是由这些坟冢堆积而成一般!
可这座无名山上怎地会有如此多的坟冢!?张鄜又为何孤身前来这种地方?
钟淳忍着心中的恐惧,用爪子将碑上的杂草扒拉开,睁大了双眼,只见上边写着三行字:
[上京平野县 神机营十六团 赵石头墓]
他愣了一下,心中畏惧不知不觉消了大半,随后爬到另几个碑上将上头的杂草给拂开,只见上头亦写着整整齐齐的三行字:
[上京邘水县 神机营十四团 李大墓]
[上京平野县 神机营十六团 王敢墓]
[上京杭里县 神机营十六团 王三墓]
……
一行出身,一行生平,一行名姓。
这漫山遍野的坟茔竟然都是衣冠冢——
钟淳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大宛纪年》所载,咸丰七年,王军困守邕城。顺帝封张鄜为征西将军,蔺烨为副将,率七万神机营将士与十万淮南王叛军于首丘赤河交战。
彼时邶城已为贼军所据,太守刘珪殉城而亡,叛军首将胡涿纵容军士焚烧百姓房屋农田,抢掠城中金银珠宝,甚至当街淫辱他人妻女,葬身于火海与逃亡途中的百姓不计其数。
而神机营本属京中禁卫分支,营中士兵皆是不识水性的上京人,在此前的几役船战之中便已损伤惨重,直到赤河一役之中只余下三万残将。
若是张鄜背后的最后一道要塞邕城失守,整个中原地区便将彻底沦陷于敌军之手。
在此等悬殊的战力下,张鄜领着一众残兵数次正面血战叛军,更在某个夜里亲率三千精锐骑兵突袭叛军营,一把火烧掉胡涿军几万石的粮草,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横渡苇江,火烧连营”。
此举硬生生地将两军的生死决战往后拖了数月,为副将蔺烨以及前来相助的沈颉一军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等到沈颉率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进邶城时,却发现神机营守城的七万将士只剩下了不足十名——
七万将士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经此一役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多年后战事已休,四海已平,却未想到仍有人记得这些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的数字,还为这些士兵们立了一山的衣冠冢。
只见张鄜坐在这群坟冢的碑首,仿佛一柄遗世独立的剑,高大而沉稳地矗立着,孤独地记载着这段已随岁月消逝的历史。
只见他将腰间水囊解下,饮一口,洒一口。
而那脚边正是左将军蔺烨的衣冠冢。
钟淳轻手轻脚地爬到张鄜脚下,扒了扒那漆玄衣角,有些担忧地仰头望着他。
张鄜饮了不少酒,面色却依然平静,他将胖猫儿抱到膝上,将只余下半壶酒的水囊伸到它嘴边。
“想喝?”
钟淳看着那泛着光渍的壶口,尴尬之余又不免生出了几分龌龊的旖旎心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抱着酒囊往有水痕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噗!!咳……咳咳!!——”
他被那辛辣的酒劲呛得瞬间涌起了泪花,连舌头都经不住地吐了出来,整只猫狼狈得直喘气。
张鄜似乎被它的反应取悦到了,脸上的冰意消融了些许,指腹拭了拭胖猫儿眼角的湿痕。
钟淳想:如此烈的酒,为何那人喝了这么多却还未露半分醉态?
是生来就喝不醉,还是……这些年喝得太多,硬生生练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