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53)
“我为什么要担心?”薛藏雪淡漠地说。
“你!”小姑娘眼中的泪根本包不住,“他说他找到杀父仇人,他去了烈焰城!那里据说已经死了无数人了,凡是接到八方柬去了那里的人都死了!你真的不在意么?薛半夏!”
薛藏雪突然感觉自己背心一凉。
烈焰城!八方柬!
那些搁浅在脑子里的消息
猛地涌了出来。城主墨景明早就收到了八方柬,但他并没有要去赴约的迹象。随后魏小红送来第九张八方柬,随即城主暴毙。
自己一直以为对方是知道墨城主会死,才送来第九张请柬。
但是,第九张请柬明明还在自己手里,墨泽兰是如何得知烈焰城的事情?
只有一种可能,墨泽兰拿到了属于城主的八方柬。
既然八方柬可以继承,那个空缺已经被墨泽兰顶上,那么为什么会有第九张八方柬出现?
难不成那边已经料定墨泽兰也会...
不。
要相信他,他很强,就算对上那个人也是有一拼之力的。
薛藏雪将杯中的黑将军一口喝掉,茶里那股大悲大恸的苦涩从舌尖浸透至百骸。若不是薛藏雪定力好,恐怕当场就要掉下泪来。
沉默片刻,薛藏雪已经在脑海中墨泽兰的实力过滤了好几遍,又将心中那两人放在一起做了好几次演练,结果非常不好说。
薛藏雪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任何的慌张,只好生硬地问:“你跟着他多久了?这么担心他?”
“我七岁的时候少城主把我从坏人手里救回来,已经六年了!我一直想长大一点,然后给少城主做侍妾,但少城主说他这一生只找一个伴侣,什么侍妾床伴都不要。我以为时间长了就了可以轮到我,我可以嫁给他。谁知道你出现了!你一个男人凭什么啊!”
小姑娘哇哇地哭了起来,让强装冷漠的薛藏雪手足无措。
他想起了在迦楠谷的妹妹,小时候也这么哭过,当时怎么是安慰来着?
长手一捞,他将小姑娘圈进怀里,慢慢拍着她瘦小脊背,轻言细语道:“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不担心他呢,你看,我担心得手都掐肿了。他是我的好友,不辞而别我肯定会先生气的,然后再问问他的手下是不是悄悄跟去保护他了呀。”
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薛藏雪只能继续拍着,顺便用不多的内力帮小姑娘顺了顺气。
“别哭了啊,哭了多丑。墨泽兰喜欢美人,不爱丑小鬼,你是不是经常哭才被他嫌弃的呀?”
小姑娘一把推开薛藏雪,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泪痕,看起来很是可爱。
“我才没有经常哭!”
“你平时都跟在墨泽兰身边,他身边美人那么多,以你的性格,肯定总被气哭。”薛藏雪非常肯定地看着小姑娘。
“我没有我没有!我平时也没有怎么见到少城主的,他不常回城主府的。这次是我求着他让我来万绮楼玩的,我以为可以多看他几次,谁知道才几天他又不见了。”
薛藏雪几乎在此刻才确定小姑娘并不是什么坏人,他确实听弗老大说过,少城主某年外出之后带回来一个小姑娘,说是生世可怜,等她长大了还需要给她找一户可靠的人家
“那就听我说,我会去找他,帮你,也帮乌云城,把你们的少城主找回来。然后你好好呆着这里,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好么?”
薛藏雪看着小姑娘,摘下面具,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小姑娘泪眼模糊地看着薛藏雪,不自觉点点头。
当薛藏雪从万绮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他并没有急着回药铺,而是又去了一趟采微阁。
采微阁的人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害怕薛藏雪,他们似乎已经明白,应该怕薛藏雪的是他们的阁主,而不是他们。
“就这些,要尽快。三日后我在浮丘山观止禅院等你们。”
“这么多怎么尽快?”采微阁的人一头汗地记下了薛藏雪的要的消息。
“我相信你们有办法的,如果没有,左兔子的位置就应该换人了。”薛藏雪微笑。
他满意地听见采微阁里传来一声认命地叹息,简短道谢后离开了采微阁。
最后,他在黄昏褪去之后,来到了鸢飞塔。
那具棺材和碎琼那日陪他在外面跑了一圈,如今又被埋回这里,一起埋在这里的还有他的过去,他的犹豫挣扎。
如果他要走,就一定不能让它留在这里,因为这里面也埋着他的未来。
薛藏雪取出棺材,湛蓝流华从棺盖席卷全部棺木,碎琼就像这句棺材的心脏,一下一下振动着。
当年碎琼与薛藏雪一起入魔,如今碎琼的魔气已经散得差不多,薛藏雪的心境也趋于稳定。只可惜,心境虽稳,身体却无法再支撑下去。表面还能勉强维持,可是内部的血液脉络都开始发生病变,无论薛藏雪怎样压制,都无法再减缓它的速度。
他当初的预估过,如果每日自己给自己扎针,没有内力的压制,还能在坚持一年。谁知这一次薛素衣遭受到难,几乎可以用性命垂危来形容,他不得不放弃自己苟活的计划,迅速掏空内力为薛素衣重塑经脉。
是的,他骗了薛素衣。
他还能习武,只要他愿意从头开始,他依然能成为原本的薛素衣,甚至更强大的薛素衣。
而自己的丹田已经无法再聚集任何内力,用一分则少一分。没有内力维护的身体,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月就会油尽灯枯。
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这一边中原旧人慢慢来到他的身边,江湖旧事成了新事,想再次让他去拯救。那一边,墨泽兰独自去了烈焰城,去面对那个恐怖组织的头目。而自己,有心而无力,不想回到过去,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矛盾,迷茫。
他推开了棺材,那里面,是一具尸体。
尸体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疤痕,跟薛藏雪脸上疤痕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从前的,过去的,都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等等吧,墨孔雀还要一阵子才能上线。
第60章 妥协共生
乌云城十里开外有灼日裂谷,裂谷旁有浮丘山。
浮丘山北面临谷,山体红白分明,寸草不生。南面对着乌云城,胡杨林和柽柳灌木覆于山坡之上,半山腰中缀了一座古老的砖木结构禅院,院名观止。
这日,晨钟彻响在浮丘山林间,回荡在氤氲的林雾中,余韵缭绕,仿若安抚人心的低吟。
观止禅院慈悲堂里对坐着两个人。
左侧是个秃头僧人,泥衣点青,盘膝端坐在蒲团上,打坐似的挺直了脊背,面前的几案上放了一杯茶,杯子做工粗糙,里面的茶水却是金黄澄澈,散发着沉静安定的檀木香气。虽然这老僧一脸沟壑纵横,看上去行将就木,可一双灰色眼睛却是清澈明亮,像是产自西岩的水晶石,万事印于他眼中都是通透无碍,看透然后了然。
右侧那人坐在胡杨木铺着的地面,青竹大袖氅铺了一地,远远看去倒像是桌前靠了一个圆溜溜的青色团子。乌黑长发被一个碧玉发箍懒懒束着,搭在肩上,衬着出一张带着三分笑的俊脸。蒲团垫在脊背跟墙面之间,这人就那么斜斜靠着,捏着一只茶杯,手指上有一圈尖利的牙印,微微红肿,像是被什么兽类咬伤的。
虽不知衫下坐姿如何,但仅从一只露在衫外的赤脚,就能看出其姿势十分不羁。
青团薛藏雪摩挲着杯壁,瞟了那老僧一眼,老僧眼中并没有太多愉快安宁的情绪,甚至带着一些不应该存在的忧虑。
“施主,你又来了。”
“是啊,我又来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语调微微上扬,带出一丝调笑,“不否老头,薛某就是来喝了一杯你的梵音白檀么,你至于摆出那心不甘情不愿就好像要逼你还俗的悲怆样子么?”
“区区梵音白檀,又非至宝,薛施主若是想喝,贫僧自当奉上。但施主来我禅房,定然不是喝茶这么简单。”不否轻轻摇头。
薛藏雪问:“你怕我带来麻烦?”
“对出家人而言,生死皆为虚妄,何谈麻烦。想是我那固执的徒儿听梵给施主你带去了麻烦吧。”
薛藏雪笑意更盛。
不否叹气。
他最小的徒弟听梵,自小就是个极为麻烦的人,他的法号由上任主持亲自定下,不否认为上任主持真是有大智慧,听梵,挺烦。
听梵看起来是个认真修行的好僧人,可一旦对什么事情上了心,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要去管一下,不能解决的事情还要带回寺里慢慢结局。
当年他才十三岁,就要死要活地想出寺一趟,问起缘由,他说他要出去普度众生。
上到国家纷乱江湖争斗,下到佛经混乱古钟生苔,他都记挂于心,据本人说这叫做修佛应度天下。
说好听点,听梵这个小僧算是个心怀天下忧心未来的一代大师,不好听就叫做多管闲事六根未绝的麻烦和尚。
当然,为此他也挨了不少责罚,被罚到浮丘北山面壁多年,直到前两年前任主持都圆寂了,不否看他可怜才放他出来,听梵也算是稍微收敛了一点。
“第一次见他那次,他抱着一只饿晕的沙漠雪狼幼崽到我家药铺,说要让给狼崽喂食,我觉得他挺傻,就让他进铺子去,谁知那小狼跟我不大对付。”薛藏雪咳了一下,“而那天恰好我眼疾犯了,视物不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那狼崽咬了一口。”
“这次呢?又是小狼崽?”不否啼笑皆非。
“不,一个小狼崽,牙都没长利索,能咬出什么花儿来,难道还杠上了我了?”薛藏雪摸了摸手指,“这次是出门又遇到他了,他说我的样子一看就是病入骨髓,说你能医治眼疾。我恰好感兴趣,就顺带来看看你。”
不否道:“施主的眼疾源自于内里,却因外力干扰现于体外,后施主以特殊功法强行压制,猜得以缓和。若是自此断情绝爱安然一生,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可如今,贫僧却只看到无数症状盘桓在施主体内,连一贯镇定心绪都开始沸腾与不安定,故而眼疾反噬,并将越发不可救药。伤者医者都是施主本人,贫僧确实无能为力。”
“我就说,你治不了。”薛藏雪眼神放空,一股不愿为我停留者我亦不屑与之的自暴自弃从他眼内一闪而过,明面上他依然是满不在乎的语气,甚至嘴角还噙着笑。
不否叹了口气。
以他的手段,怎么可能被拖着上山,既然选择留下并且见到自己,就说明他对治愈是怀着一丝希望的,可惜...
所有的不屑都是掩饰那希望破灭之后的失望与不甘吧。
“聋者目明而盲者聪,上天断绝了你的一条路,却会送给你另一份厚礼。它让你看不清东西,或许只是不想让你看太清活太累。薛施主,如果你能像之前那样,远避红尘诸事,心如止水地当一个悠游方外的医师,你这病也还能再安稳些年。可你若非要投身进这潭浑水,身心操劳,恐怕你千辛万苦压下来的眼疾不日就会发作,更甚者,七情带动真气,导致内息崩溃,到那时就算迦楠药王二谷的灵丹妙药及时赶到,再配上绝世医术也说不准能给你延寿多久,绝不会超过一月。”
半晌,薛藏雪长长叹了一口气,表情颇为迷惘。
“施主为何迷惘?”
“一月不够啊,我还有太多事要做,不能看不见,”薛藏雪放下酒杯,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过,“但,又不想放弃现在。”
“人各有命途,一念佛魔。”
“我怕我这一步踏出就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