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44)
因为这满屋子里都是那种消失了很久的甜香而温暖的气息,就像是从封印在地下的大铁箱里被放出来一样,哪里都是,让人失去力气,只能沉溺。
薛藏雪捂住了闷闷的心脏,喉咙里似乎有什么苦涩的味道拼命往上冒,却一点都不想用甜食去压制。
“薛医师?你真的不吃一块么?”云珀拿着一块咬掉一半的糕点,站在门口准备要走,“真的挺好吃的。”
薛藏雪回神,看了看已经吃得乱七八糟的糕点,抬头露出一个看起来有些神叨叨的表情,指着窗外天空,阴郁地道:“云捕快,我老家传说晦月之日,百鬼夜行。再过几日就是月初一了,出门小心,避开鬼火,否则易沾染血光之灾。不送!”
在云珀的诧异眼神中,薛素衣非常配合地把门猛地关上,几乎把云珀的鼻子碰掉。
“雪哥,这糕点...”薛素衣指着那盒糕点问。
“你们吃吧,我...不爱吃甜食。”他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打扰了,薛神医。”门口一个苍老的洪亮的声音响起。
薛素衣打开门,一个五十来岁浓眉大眼的大叔笑盈盈地拎了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外,这种自来熟的微笑明显和弗老大来自一个家族。
薛藏雪来乌云城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弗老爹,当时他可怜兮兮地躺在棺材里,头发花白,脸色乌青,基本上没什么气儿了。
但薛藏雪还是一下就看出来这个老头身体壮实,所以要人命的□□分量放入他的身体并没有立刻让他毙命,拖到那时确实已经成假死状态了。
薛医师虽然手段粗暴了些,可始终是有仁心的,当即就上前封住他的要穴,转移毒素然后逼出体外一部分。
弗老爹也是个非常奇特的人,见到薛藏雪第一句话竟然是让他留在乌云城成亲生娃,薛藏雪当场就怕了,赶紧让七娘开了解毒方交给弗晓,而后逃之夭夭,长时间避开弗老爹不见他。
“弗老爹来啦?快进来,老柏,去腾一间卧房给老爹。”七娘赶紧过去招呼。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老大说什么也要我过来呆着,再晚一些阿步姑娘也来。”
阿步也要来啊。
薛藏雪深吸一口气,朝着弗老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走到柜台边,拿起柏叔算账的笔在指尖旋了几个花,一边转一边追上了恨不得插翅膀飞走的柏舒。
“老柏,要我帮忙么?”
柏舒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猛地点头。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好兄弟闯江湖,前有仇人后有追兵,逃窜在山麓沙丘,艰苦却相互信任。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各自伸出手,在隐秘的角度悄悄碰了下拳。
交易达成。
薛藏雪满意地眨眨眼,大声道:“七娘,药铺就交给你和老柏了,我和素衣要出去两天。”
“说起来,你要去哪儿?”柏舒长舒一口气。
“我要让阿步和素衣陪我出去一趟,有些事情我要查清楚。”
“采微阁给不了?”
“采微阁那边给出了一部分答案,那完全不够,我亲自去才行。”
“那你注意安全。”柏舒有些担心。
“当然,你就安心吧。”薛藏雪拍拍柏舒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进入秋虫篇了,感动。
第49章 尘染素衣
这是一顿非常令人糟心的午餐。
药铺里很久不曾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大家似乎都有些不适应,放桌上的气氛略有些沉默。
“最近城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田铎,你们有没有什么有趣事情分享出来?正好下饭。”柏舒从小就是个吃大锅饭的,一旦气氛僵硬就喜欢出来找点话。
“素衣跟扬歌姑娘最近走得很近算不算?”七娘一边给薛藏雪夹菜一边对着薛素衣眨眨眼,所谓夫唱妇随也不过如是。
“我没有。”薛素衣似乎是估计外人在场,憋红了脸也没有露出过多表情,于是大家就看到了一张通红的木头脸,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害羞还是生气。
“素衣有一个飒爽英姿的朔国姑娘,怎么会跟扬歌姑娘扯在一起呢,七娘你哪来的消息。”薛藏雪摇了摇头,表面上是赞同薛素衣的,言语中却催促着七娘快点继续。
“白掌柜死之前那几日,”七娘顿了顿,“城里明明没多少人出门,但素衣反而出门很频繁,我有一次就看到他和扬歌妹子待在一起,看那样子就像是护花使者。”
七娘拉长了声音。
“哦?”柏叔和弗老爹一起拉长声音。
薛素衣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是看稀奇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是意味深长,一个气不过,“啪”地扔下筷子走了。
“什么朔国姑娘?”柏叔一脸窃喜,仿佛挖到了什么宝藏,“说来听听?”
弗老爹也看向了薛藏雪。
薛藏雪在上一句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明明人就坐在饭桌前,心思好想早就跑到了天边。在柏舒问了这句话之后,几乎没有怎么斟酌就把这陈年旧事倒了出来。
“我孩童时期就与素衣分开了。朔汐之战那年,我去救了陷于战争里的闻人怀,听闻敌方阵营里有一个很强的将士,我就去会了会他,没想到那人竟是素衣,他是一路寻我才到的朔国,一别后再见已是七年之后。”
藏在后院窗边的薛素衣闻言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
新历996年,北野五国,池兰,迦楠谷后山禁地。
“你为何要做到这一步?”禁地大长老问。
“我要出谷。”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在试炼大门之外。
“你可知道你年纪尚小身体孱弱,这试炼过不了就是一死。”大长老语气中颇为怜悯。
这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可惜太倔强了。但也不能怪他,毕竟经历过生死的孩子,总会比别人更为早熟。
“我知道。”那个声音非常坚定。
而且我不能说,少主救了我的命,甚至为了我放弃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他的未来。
“我的命是少主的,他出去之后就消失了,生死不明。若护不了他,我也没理由留在谷里。”
“痴儿。”大长老叹气。
谷中人都说少主是命定的九死无生相,连他的爹娘都放弃了他。唯有谷主说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说少主死多少次自己就能救他多少次,将来的谷主之位也会传给少主,封住了大多数人的口。
虽然话这么说,谷主还是一直将少主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品茶看话本,把脉扎针,还将自己放到少主身边,说让自己长大了好好陪伴少主,甚至有一次,自己还看到了仙人一样的谷主放声大笑,说少主这种毫无习武根骨,只能好好练习扎针才有可能娶得到媳妇,扎针越好,媳妇武功就越高,这样才比较相配。
可惜好景不长,世上的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圆满,总是有许多人企图扰乱原本就已经很脆弱的场景。
谷主闭关,少主被戒律长老寻了错处关进了禁地。
然后就是薛素衣这一生无法忘记,却不想记起的过去。
他假装失忆,在谷中艰难存活,却在梦里夜夜重现那充满恶意的一天。
百里困月湖,三十六路引魂桥。
少主温柔灿烂的笑容,从未见过的恐怖水兽,令人厌恶的牵马男人,石块锋利的棱角,血流满面的少主,狰狞的伤口。
每一次,他都会在少主被迫发誓的那一刻醒来,无论梦里梦外,他醒来时少主都不见了。
少主去哪里了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只有通过试炼出谷才能在看到他的少主。
迦楠谷的禁地与其说是试炼场,不如说是生死场。每次的训练都算是死里逃生,特别是对于自己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更是场场如地狱。
但他从没后悔过,一刻也没有过。
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的少主所经受的折磨一定比这更残忍。
“你的试炼通关了,从今以后你便不是藏雪少主的书童,而是他的卫士!你不再姓沉,你姓薛,薛素衣。”
“是!”
“他将是你唯一的主人,今生今世你都要听他命令护他周全。”
“是!”
“你…去找他吧。”大长老声音很轻,“替我,和谷主,照顾好他。”
“是!”
七年?还是八年?
一个单纯的少年,为了生存变得不折手段是很正常事情。
他掉进过很多陷阱,藏在地上的陷阱,藏在金钱里的陷阱,藏在人情里的陷阱,他都尽力去应对。
甚至,为了还人情,他加入了不知到底是正义还是不义的军队。他不仅去治疗士兵,也持刀上阵,到最后竟似被战争磨灭了一切思维,杀着杀着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他和那些士兵一样,想着战场外的情人,想着胜利后的军功,想着回城后的放肆豪饮,自己是谁又重要么?
上天终究是对他不薄的。他的少主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又一次出现,来拯救失去自我的他。
“你就是朔国镇边大元帅手下的‘血雨腥风\'四大将?”
少主第一次出现,对他说了这句话,但是他并没有认出来。
他很惊讶,这个人站在了大帐的顶上,手里还拽着一个人,可是却那样举重若轻。光从他的身后穿过,就像是神明。
自己同伴们都出现了。
羽飞絮在百步之外,马背上搭箭拉弓。军师风也选择了一个奇异的角度护着元帅站好,他知道困阵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布好。
还有辛海楼,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帐篷顶上那个人动的瞬间,从阴影中出现。
“放了闻人怀,留你一命。”
薛素衣看清了那人手里拽着的人,那是朔国的传奇大元帅,此战最重要的一环。一个时辰之前,他被风也以元帅为诱饵骗到了边境,很快被俘虏。消息被密封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走漏风声,他们四人也才刚刚聚齐。这人到底怎么找到这里的?难怪大家都全身戒备着。
“‘血雨腥风\'到齐了?很好,我今天就是来打个招呼,闻人怀你们不能带走,撤军吧。”
“笑话。”元帅冷哼一声,想甩开风也的掩护,却始终没有露出脸来,“我四大将领都在此,十里外就是我的大军,你自己都插翅难逃,还想带人走?”
“我说了,我只是打招呼。”那人在帐篷顶上迈出了一步。
果然,辛海楼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身后。
与采微阁杀手榜排名前二十的杀手贴身肉搏,他没有丝毫胜算的。
薛素衣几乎想要将眼睛闭下,却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并且像每次配合一样做出了反应。
羽飞絮的剑已射出,自己的针也飞出。
困阵之中,前后夹击,还有近身杀手,这个人必死无疑。
站在大帐顶上的人身形瘦高,风刮起,他一身玄衣骤然飞起,散发出不详的血腥味。
他甩开了他的外衫。
玄衣盖向了辛海楼,但一个杀手怎么会被这么简单的障眼法愚弄。
辛海楼、飞絮箭还有薛素衣的银针方向都是丝毫不变,直冲那人而去。
可惜,众人意料中的所有可能性都没有发生,“噗噗”两声,落地的也并不是帐顶上的人。
那人连姿势都没变,还是安稳站在顶上。那两声,一声是羽飞絮中箭,一声是辛海楼和羽飞絮同时落地,而薛素衣的一把银针被那人全数捏在手里。
“啧,银针杀人,好奢侈。”那人不屑地扔下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