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西江(4)
祁衍安寻了个没写字的空地方,用木棍写了几笔。祁朔凑过头去看了一眼,觉得祁衍安哪怕是在沙地上写字也是有轻重缓急有抑扬顿挫,相比之下自己的字更是差得远了,平平淡淡毫无起伏韵律可言。
祁衍安这时突然仰起头朝祁朔笑了,一双笑眼新月似的弯弯的:“写得不错。”
祁朔正因着自己写的字而懊恼,瞧见祁衍安这么一笑,再被这么一说,反倒是避开目光垂下头,不好意思地退了几步,像是蜗牛缩回了壳中。
“你躲我作甚?”祁衍安这样问他,却并未敛去脸上的笑意,“你勤于习字,还在这么难下笔的地方练了这么久,本就该夸奖,结果倒好,夸你你便躲,倒像是要罚你似的。”
祁衍安揉了揉祁朔的头,头发软软的,正如他人一般温顺:“往后若想练字就去我的书房里。”
第05章
把祁衍安送回,祁朔就赶忙跑到后厨,一刻也不敢停地做起事来。杨婆夸他是勤快孩子,祁朔心中有愧,只一个劲儿摆手,简直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晚膳时,祁朔紧跟在队列后面,拘谨地用双手捧着一盘水芹菜。只在门外就听到祁夫人对祁衍安的数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总是会把衣服穿破。”只不过祁夫人性子柔,连数落都听起来娓娓动听。
祁朔心想,或许是墙上爬山虎的枝条蹭到了少爷的衣裳。
“衣服可不就是用来穿的吗?人穿着衣服还要提心吊胆衣服会不会破,这还教人怎么穿啊?”
祁朔把菜端上了桌,余光瞄到祁衍安朝自己眨了一下眼。
祁朔离开时,听到祁夫人无奈又温柔地道:“你这孩子怎么总爱讲些歪理……”
又过了几日,青玉又来了府上。她熟练地穿针引线,衣料上不规则的破口都能在她的手下变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精巧图案,破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隐去了。青玉突然听到有人在怯生生地喊她。往门口一看,祁朔正站在那里,更确切地讲,是躲在门边上,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小朔,进来呀!”青玉起初是诧异,然后笑眯眯地招呼他,“你怎么来了?”
祁朔走进屋,连脚步声都是静悄悄的,生怕吵到了谁似的。
祁朔正欲开口,青玉就恍然大悟道:“你是怕我把你那天偷懒的事说出去?我不会的。”
祁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着嘴也不利索了:“我没有,没有这样想……”
青玉觉得这个小孩好逗好玩得很,便问他:“那你在想什么呢?”
祁朔捏了捏衣角,鼓起勇气快速指了一下青玉手中的针线:“我想学……”
青玉憋住笑,眯起眼装得高深莫测,道:“你想学我吃饭的手艺。”
祁朔听不出是捉弄他的玩笑,可把她的话当了真,通红着脸窘迫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学补衣服……”
青玉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道,奇怪地问:“你衣服哪里破了?我给你补啊。”
“不是我……”说完这句,祁朔就抿着嘴垂下眼不吭声了,半晌,他抬起眼来,瞳仁漆黑明亮,一眼不眨地盯着青玉,良久后近乎执拗地小声道,“我很想学……学一点点就可以……”
青玉笑道:“当然可以,你过来看着,我教你。”
又过了约十日左右,祁衍安又要偷溜去棋馆。足尖点了几步便翻上了墙头,舒筋动骨而已,半点不觉得费劲,那么高的一堵墙都圈不住他。祁衍安坐在墙头远望家门外京城的大街小巷,街头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让他心痒难耐,想奔去一探究竟。他再一回头看了一眼墙里面自己的小奴隶,在僻静的院落中孤零零地仰望着自己,一脸的天真纯粹,倒真真像是守在主人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似的。
祁衍安动了恻隐之心,朝他摆了摆手:“你别在这儿等着我了,想写字就去我书房里写字吧!”
祁衍安状态不佳,下棋时一连几局接连失误,懊恼不已。同他对阵的大爷笑眯眯地道:“胜败乃常事,小娃儿莫恼。”
祁衍安正是好斗好胜的年纪,自然是没那么容易把胜负看淡,但也不愿让旁人把他的情绪都看穿。祁衍安笑道:“今儿看来不是我下棋的日子,改日再来和您再下几局。”出了棋馆,祁衍安多少有些郁闷,独自在长街上溜达,把街上的铺面挨个儿瞧了个遍,最后在糖店买了一小兜山楂糖。
太阳快落山了,街上卖灯笼的小商贩推着车吆喝,车边儿上围了一圈比他还小的小孩子,咋咋呼呼好不热闹。此时祁衍安便往回走,到了自家院落的墙外边,他忽然想到祁朔不会还在等他吧?虽然同祁朔讲了今天不必等,祁衍安还是仰着头,带着些许期待,一字一顿试探道:“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祁衍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输了棋的郁闷仿佛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祁衍安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死心眼。自己说了一回金银花不错,他便每日都摘一枝沾了清晨露水的金银花,放在自己窗外。说了一回让他守在墙边等自己回来,便次次都守着。
祁衍安熟练地翻墙入院,祁朔轻声唤:“少爷。”
祁朔还是那样一副害怕说错话做错事的胆怯模样,但是祁衍安能感觉得到,看到自己回来,祁朔好像很开心。
被人等待着的感觉很类似于被人期待着的感觉,并不坏。尽管如此,祁衍安还是弹了一下祁朔的脑门,嘴上也不饶人,可眼睛却笑成了弯月牙:“你怎么那么痴啊!说了不用等。”
他又瞄了一眼一旁的沙地,果不其然写满了字:“同你说过,习字便去我的书房。”
祁朔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有所顾忌还是不敢,还是两者皆是。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从未听说过求知还是错事,”祁衍安大大咧咧地在石头上坐下,目光扫过沙地上的字,“上下结构的字看着舒服了不少,还需多加练习。有的地方,比如这里,就能看得出你下笔时有所犹豫,还不够流畅连贯。”
祁朔听得极认真,听祁衍安说完,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祁衍安抬眼看了他一眼,祁朔立刻紧绷了起来,罚站似的挺直了腰板。
祁衍安奇怪道:“我这么让你害怕吗?”
“不是的……”祁朔摇了摇头,分外认真道,“是……是尊敬。”
被他用如此庄重的词汇形容,祁衍安不由得一愣。府里的人大多都是把他当孩子溺爱,谈不上“尊敬”。虽然“尊敬”听起来既别扭又奇怪,但是这种不被当做小孩子的感觉……也并不坏。
祁衍安一笑起来,眉宇间尽是小少年稚嫩的英气:“字是越写越好了。”
说完,祁衍安想起了什么似的摸出了那一兜山楂糖。他往祁朔手里塞了两颗:“不准推脱,收着。”
祁朔用手帕把糖小心翼翼地包好收了起来,然后抿起了嘴,就在祁衍安以为那会是一个笑容的时候,尚未捕捉到那抹笑意,祁朔就又低下了头。
祁衍安道:“每回一夸你,你就低头。你总是低着头,我都不知你是什么表情。”
祁朔闻言稍稍抬起头来,眼神刚一对上,就又慌乱地垂下了头,像极了想亲近人却又怯生生的幼犬。祁衍安笑了一下,也没有太在意,迈开步子回屋,突然听到祁朔在身后小声提醒:“少爷……裤子。”
祁衍安低头一瞧,才看到裤脚被划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若是不走动还不明显,走起路来会显眼许多。
祁衍安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左右是遮不住了,叹了口气道:“算了,听母亲多啰嗦几句吧。”
祁朔欲言又止了几回,还是下定了决心,声音轻颤道:“我来为少爷缝上吧……只需一会儿的功夫就好。”
祁衍安意外道:“你还会针线活儿?”
祁朔老老实实答:“我同青玉学的。”
祁衍安思忖片刻,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是怕我被母亲骂,才问青玉学了怎么缝衣裳吧?”
祁朔乖巧地点了一下头,晚霞照得他的脸颊红扑扑的。
这个回答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祁衍安忍俊不禁:“你可真是……够老实的。”
话音刚落,祁朔就又被弹了脑门。祁朔更是困惑了。祁衍安高兴了会弹他的脑门,不高兴了也会弹他的脑门。祁朔微微歪着头看向祁衍安,湿漉漉圆溜溜的一双眼愈发显得天真无辜。
祁衍安笑得张扬:“别发呆了,过来帮我缝上吧。”
祁朔用力点了一下头,急忙快走几步追上祁衍安。
昼夜交替的黄昏时分,池塘传来几声蛙鸣。两个少年的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像是生出了些许默契来。
第06章
七月中旬,几场滂沱大雨后,京城的暑热降了不少,连续几天都是晴空万里。
屋门大开着,祁朔一手端着绿豆汤,另一手扣了扣门,轻声唤道:“少爷。”
祁衍安即刻回道:“进来吧。”
祁朔双手捧着绿豆汤往里走,脚步又小又轻,生怕惊扰了谁似的。祁衍安正在画风筝,斜了一眼祁朔,勾起一边嘴角想起了什么趣事似的笑了起来。这样一笑,他本就明艳的五官愈发显得漂亮得惊人,反倒让祁朔手足无措了起来,放下绿豆汤就仓皇要逃。
祁衍安喊住了他:“你怎的跑得这般快?我是老虎要吃了你不成?”
祁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在原地揉搓着衣角。他总觉得自己愚笨又平庸,一到祁衍安面前就自惭形秽,不由得犯怵,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少年明朗的声音再度响起:“风筝是给你画的,还不快过来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