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211)
“姑孰传来消息,今岁秋粮将收,特来报大司马。”
明知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桓容也不打算追究。笑着拱手告辞,转身登上马车,再没有回头。
郗超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攥紧怀中的木盒,心头微沉,表情现出几分复杂。
“郗侍郎?”
孟嘉从右营走来,顺着郗超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车驾离开营门,当下了然。
“五公子刚刚离开?”
“是。”郗超点点头,收起外露的情绪,见孟嘉衣冠整齐,腰佩宝剑,诧异道,“万年兄是要外出?”
这个时候离营?
“奉大司马之命,往青溪里一行。”孟嘉道。
“青溪里?”
“为答谢赞官,大司马备下两车厚礼。不方便亲自送往谢府,转交公主殿下代送。五公子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提起。我恰好无事,便走这一趟。”
自从郗超被“绑架”,险些有去无回,给南康公主送信一事便由孟嘉负责。每次往青溪里,总能带回一两坛美酒。
孟长史做得光明正大,从来不避人,反倒消除了许多怀疑。至今没有人发现,他常暗中放飞鹁鸽,向营外传递消息。
天色不早,孟嘉赶着入城,两人并未多言,彼此拱手告辞,一人登车出营,一人快步走向大帐。
擦身而过时,木盒突然掀起一条缝。熟悉的气息飘入鼻端,孟嘉禁不住抽了下鼻子,诧异的看向郗超,寒食散?
离开桓温大营,桓容临时起意,又去拜见郗愔。
据悉,第一批白糖已送到京口,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因有商人争抢,价格比预期高出两成,转瞬销售一空。
“如此厚利,委实不可想象。”郗愔笑容满面,对桓容很是亲切。
“全仗郗刺使,换做他人未必能如此顺利。”桓容表面热络,话里带着恭维,心中却不以为然。
送上门的钱,能不乐吗?
“此物供不应求,提早三月售罄。”郗愔试探道,“未知出产如何,可否将一季一市改为按月市卖?”
桓容摇摇头。
不是他惜售,搞什么“饥饿营销”,而是原料有限,想提高产量也做不到。
“不瞒使君,制糖之物十分难得,需商队海船运送。一时无法增产,只能以季开市。”
见桓容不似借口推脱,郗愔颇为遗憾,但总不能强求。干脆转开话题,命人送上一只木盒,道:“此簪乃先汉宫廷之物,传为皇子所用。我偶然获得,本欲传于长孙,奈何……”
提到长孙就想到长子,想到长子就觉得坑。
郗刺使肝疼。
避免继续疼下去,干脆将东西送人,眼不见为净。
“如今赠于阿奴,望能建功立业,前程万里。”
“借使君吉言。”
收下木盒,桓容郑重谢过。随后告辞离营,中途没遇上可挖的墙角,难免有几分遗憾。
因在城外耽搁了半个时辰,马车紧赶慢赶,方才赶在城门落下前归还。
城门卫拉动绞索,在吱嘎声中收起吊桥。
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
伴随一声钝响,城内城外就此隔绝,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天色渐沉,万家灯火点燃。
秦淮河上不见商船,多出几艘挂着彩灯的游舫。
弦乐声隐隐传来,伴着伎女的歌声,融合在晚风之中,悠长、飘渺,侧耳细听,难免引人沉醉。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压过石板。
桓容推开车窗,迎着夜风,眺望河上拱桥。
遇有游舫经过,一艘船影朦胧,不甚清晰。另一艘火烛辉煌,透过木窗映出,与明月繁星交相辉映,点点坠入河中,似流淌的光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内皆以吟诵《桃夭》为风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
一路伴着歌声,车驾回到青溪里。
穿过溪上木桥,远远能见到橘黄的灯笼。
听到马蹄声,守在门前的健仆立刻迎上前,举起气死风灯,确认是桓容归来,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内,向南康公主禀报。
“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担心。”
破天荒的,阿麦阿黍都等在外院。
桓容跃下马车,听到阿麦所言,不禁有几分惭愧。
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没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担忧,的确是他之过。
“阿母可在正室?”
阿黍点头,道:“殿下一直等着郎君,晚膳都没用。”
桓容皱眉,不再多言,当下加快脚步,急匆匆穿过廊下,将跟随的婢仆都甩在身后。
室内灯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风前,见到桓容平安归来,同时松了口气,放缓表情。
“阿母,阿姨。”
桓容快行两步上前,正身揖礼。
“让阿母担忧,是儿之过。”
“回来就好。”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道,“你去城外见那老奴,言卯时能归,不想城门将关仍未还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听,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处。”
桓容处境艰难,不说在刀剑上跳舞,也好不到哪里。
无人可以依靠,只能事事小心谨慎,务求冠礼顺利完成,方能返回幽州大展拳脚。
“是儿考虑不周。”
桓容耳尖微红,亲自捧上两只木盒,讲明来历,问道:“依阿母来看,冠礼上该用哪个?”
“都不用。”南康公主一锤定音。随手推开木盒,貌似有几分嫌弃。
“库房里有一支玉簪,虽非古物,却是元帝传下。先皇赏于我母,我母传于我,言予我长子。这事史官有载,谅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南康公主嘴里的先帝,是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当今天子司马昱的异母兄。
司马绍在位仅有三年,却成功稳定政局,制衡朝臣,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侨姓和吴姓的矛盾,被赞“睿智善断,洞察秋毫”。
可惜天妒英才,不到而立便驾鹤西归。
作为晋室大长公主,元帝司马睿的嫡长孙女,依照传统,南康公主身份尊贵,除了天子和生母庾太后,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
年少下嫁桓温,是为制衡朝中外戚,平衡权臣势力,牺牲不可谓不大。
出于补偿,庾太后几乎将私库都给了她,晋成帝和晋康帝在位期间,赏赐更如流水一般。
至哀帝、穆帝继位,琅琊王氏和外戚庾氏日渐衰落,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及高平郗氏陆续兴起,桓温更是权重一时。
南康公主的地位变得微妙。
若非是桓容降生,难保不会看透世态炎凉,变得冷心冷情。
商定冠礼细节,桓容的五脏开始作响。
“阿母,儿腹中饥饿。”知晓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未用膳,桓容豁出去,故意苦着脸道,“现下能吃下半扇羊。”
室内静默片刻,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刹那间牡丹绽放,娇兰芬芳,道不尽的花容夺目,美艳无双。
“阿母,”桓容再接再厉,故意揉着肚子,脸色更苦,“儿说真的。”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眼角竟溢出泪水。
李夫人倾身靠近,举起绢帕轻拭,柔声道:“阿姊,这是郎君的孝心。”
桓容为何做出“怪样”,两人一清二楚。
就是知晓他的用心,南康公主才笑中带泪,眼圈泛红。
“能吃下半扇羊?”
“是。”桓容点头,笑弯双眼,“儿知阿母从府里带来两个厨夫,炙肉的手艺数一数二,早想尝一尝。”
“行。”南康公主笑着颔首,“阿麦。”
“奴在。”
“告诉厨下,郎君要用炙肉。”
“诺!”
“等等。”桓容忽然出声,道,“我带回两袋香料,正好用来炙肉。”
“香料?”南康公主奇怪道,“什么香料,府内没有?”
有李夫人在,府内的香料种类敢称建康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是我托人从西边寻来,炙肉时撒上些,味道甚好,阿母一试便知。”
他当初托秦璟帮忙,本以为会耗费些时日,没料到秦璟动作极快,不出两月就寻到门路,将“实物”送到面前。
尝过刷了蜂蜜,加过孜然的烤肉,桓容差点流泪。
不容易啊!
想要研发美食,必须先找香料。
孜然还能找到,辣椒之类想都别想。以现下造船技术,只能近海商贸,想要跑去拉丁美洲,中途就得被浪花打进海底。
没有足够的条件,想要开发美食,各种大赚特赚?
真心的洗洗睡吧。
隋唐之前,没有足够的香料,也没有特级厨师水准,和古人比拼厨艺,百分百要跪着唱《征服》。
阿麦领命离去,厨夫立即宰羊炙肉。
南康公主取出几册礼单,交给桓容细看。
一册记载建康士族送来的贺礼,另一册则是还礼。此外还有一卷竹简,上面是北边送来的东西。
“北边?”
“秦氏,苻坚,还有慕容垂。”
桓容吓了一跳。
秦氏可以理解,苻坚和慕容垂又是怎么回事?
“不奇怪。”南康公主笑道。
“谢安石年少时,美名传至北地,时方始龀的慕容垂即以白狼眊相赠,世人传为佳话。阿子舞象出仕,文治武功皆有成就,名声传遍南北,今逢嘉礼,得其赠礼不足为奇。”
桓容哑口无言。
慕容垂可以解释,苻坚呢?
“此人素喜邀名。”南康公主哼了一声,就差明说对方“跟风”。
“秦氏日前来信,感念阿子几番相助,尚有贺礼在路上,未知能否赶在冠礼前送达。阿子无妨多留几天,待见到来人再启程。”
“还有?”
翻过礼册,桓容不免咋舌。
如此大手笔,他将来该怎么还?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冠礼一
桓大司马言出必行,冠礼前日即率五十虎贲、两队府军回城。
声势之大,引百姓侧目。
桓府正门大开,候家主归来。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事先得知消息,已提前搬回府内。为桓容着想,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圆满。
桓熙和桓济均是深衣玉带,头戴进贤冠,肃然立在阶下。
桓容身为嫡子,位在桓歆之前,同桓熙并立。
扫过两个兄弟,桓熙不用健仆搀扶,单手支着木拐,下意识挺直脊背,只为站得更稳。身有残疾,心知早晚被废,桓熙更不想让人看轻,遇到机会就要摆架子,彰显世子地位。
桓容无意渣爹爵位,没心思同他去争,遇到挑衅,呵呵笑两声,全当看一场热闹。
桓歆却是愤愤不平。
盯着桓熙的后背,想到近日受到的侮辱和挑衅,目光低垂,表情中浮现一抹阴沉。
大司马车驾入城,穿过河上石桥,沿秦淮河北岸前行。
虎贲身披铠甲,手持长戟,府军队伍整齐,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
百姓聚集道旁,为锐气所慑,面带敬畏,无不高声颂扬大司马文治武功,有能臣之风,间有“万岁”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