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201)
第一批糖制出,并不尽如人意。
颜色不够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够甘醇。
两个菠萝头却各种膜拜,以为见到神迹,用生涩的汉话表示“这样白的糖他们从没见过,一定是神迹”。
第二批稍有改进,第三批则停滞不前。
桓容倒没太过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不是专业人才,总归要下边的人摸索,急没多大用处,反而会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杂质,让甜味变得纯净,灰点就灰点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盐都是灰的,何必着急上火。
制糖作坊扩大之后,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实力,不可能独吞这笔财富,必须找人合作。
琅琊王氏有意盐市,但势力难出建康,暂时不做考虑。
收到谢玄来信,桓容曾一度考虑陈郡谢氏,很快又打消念头。以陈郡谢氏的立场,加上江左风流宰相对晋室的态度,除非对方改弦易辙,要不然,这个盟约不能结,结下也不会牢靠。
小士族和吴姓不能选,选了是给自己找麻烦。
思来想去没有着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终是贾秉提议,何不同桓大司马做这笔生意。
桓容当场愣住,以为贾舍人在开玩笑。
贾秉态度严肃,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见桓容不明白,干脆从多方面进行分析,列举缘由。更提议,最好将郗刺使也列入名单。
“天下是为棋盘,世间人皆可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当为执棋之人。”
“友人尚需底线,敌人大可利用。”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财帛动人,如此暴利,神仙亦会动心。”
“多方势力联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线头掌于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龃龉,旁人伤筋动骨,明公可保无虞。更可坐收渔翁之利。”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马不睦,与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会被拉下官位。明公无需多费心思,倒是宁州刺使有才有谋,极会做人,不妨加以拉拢。”
“明公且看,不出数日,朝中定将生变。届时,明公可暗中笼络各方,有财路为盾,短期之内,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
长期?
那时羽翼丰满,谁来都不惧!
桓容被贾秉说服了。
事实上,听过贾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动又有恐惧。
执天下之棋?
虽有逐鹿之心,但是,刚下手就玩这么大,当真好吗?
贾舍人表示“好”,玩就该玩大的。
和几个外戚撕扯太降格调,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该同桓大司马、郗刺使这类猛人掰腕子才对。其他宵小如同蝼蚁,压根不用他多费心。
“螳螂凶猛,终归是虫,早晚落入雀口。射阳之事不过皮毛癣疥,仆等自会料理妥当。明公当以朝中大事为先。”
桓容还能说什么?
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写成书信,请亲娘出面和亲爹周旋。同时派人联络郗愔,送去一小罐白糖,不提往日之事,单就生意进行商洽。
郗愔的回信很快。
这笔生意他很有兴趣,按照桓容说的合作方式,利润他要四成。
桓容没答应,咬死三成,多一分都不行。并且要求,每次到幽州运货的必须是刘牢之,其他人他不认。
见事情没得谈,郗刺使倒也干脆,直接签下契约,交给刘牢之送去盱眙,顺便带回预定的第一批白糖。
桓大司马知晓郗愔和桓容恢复联系,却不晓得两人是在做生意。
如今,坐在青溪里宅院,看到幽州出产的白糖,听完南康公主所言,联系近日之事,终于有几分明白。
还是那句话,暴利当前,神仙都会动心。
“瓜儿甚是聪慧。”桓大司马的心情很是复杂。
最不该成器的,偏偏最是成器。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反倒扶不上墙。该说世事弄人,命该如此?
“夫主过誉。”
“非也。”桓温摇摇头,又舀起一颗糖粒,送入口中细嚼。随后饮下半盏茶汤,道,“此事可为。待我返回营中既与瓜儿书信。”
南康公主颔首,心知事情初定,内中细节还需商议。但她相信,以桓容目前的能力定然不会吃亏。
“另有一事,瓜儿出仕三年,现为一州刺使,我意为他提前行冠礼,夫主意下如何?”
行冠礼意味成人,在族中会有更大的话语权。
桓容官品千石,有县公爵,掌握一州之地,虽然不满二十,考虑到诸多原因,提前行冠礼也是无可厚非。
关键在于,桓温会不会点头。
果然,听到此言,桓大司马表情微顿,没有马上出言,而是陷入了沉思。
南康公主端起茶盏,垂下眼帘,掩去瞬间闪过的情绪。不是考虑此事,她未必乐意桓容同这老奴再有牵扯。
傻子都该晓得,市糖会是何等暴利。金山银山送出,老奴也该点头。
“此事需告知族中。”
“自然。”
见桓大司马有松口的迹象,南康公主现出几许笑意。
“瓜儿游学会稽,曾拜于周氏大儒门下。若是提前行冠礼,该请大儒取字。”
桓温想说,我是他爹,取字该由我来。
南康公主揣着明白装糊涂,硬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开玩笑,这老奴是什么名声?让他取字绝不可能。
亲爹?
亲爹也不行!
南康公主不松口,桓大司马没有强求。反正冠礼还早,事情不急。
李夫人推开茶盏,合上陶罐,扫开落在袖摆的几片花瓣,嘴边现出一丝浅笑,细微得来不及捕捉。
幽州,盱眙
一只鹁鸽飞入刺使府,带来建康的消息。
桓容读过短信,不禁皱眉。
提前行冠礼?
那他岂不是要回建康?
袁峰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卷诗经。读到淇奥一章,抬头看向桓容,出声道:“阿兄。”
“恩?”
“在阿兄眼中,何为君子?”
“这个问题太高深,我没法回答。”
袁峰面露诧异。
这个问题很难?
桓容夹起一块糕点,放到袁峰手边,道:“明日上书院,可以请教韩公。回来再请教几位舍人,你就会明白。”
“诺。”
袁峰点点头,用木勺舀起糕点,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饮过半盏温水,又道:“其实,我以为阿兄当称君子。”
一边说,一边指着竹简,道:“读到这句,我想到的只有阿兄。”
看到竹简上的诗句,桓容不由得记起某个雨夜,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还好,不烫。
与此同时,北地战鼓终于敲响。
洛州的秦氏甲兵率先发起进攻,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领兵的氐将不甘心落败,意图组织反击,奈何人心不齐,战斗刚一打响,就有两个幢主带兵后撤,跑得比兔子都快。
秦璟和秦玖分别率领一支骑兵,从侧面进行包抄。
氐人见势不妙,大部分战也不战,掉头就跑。
不到两个时辰,偌大营盘就跑得一干二净,沿途留下皮甲兵器不计其数,更有大量辎重堆在营中,尸体反倒没有几具。
秦玚率后军赶到,秦玖和秦璟正在打扫战场。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都是无语望天,很有些莫名其妙。
说是计策吧,实在不像。
但秦氏甲兵固然威武,氐人同样不弱,没道理刚一接战就跑。
“到底怎么回事?”
两万个人,眨眼就跑没影了?
好歹也反抗一下吧?
“不太清楚。”秦玖摇摇头,一把将长枪插在地上,比秦玚更加莫名。
噍——
鹰鸣声骤然响起,一只黑鹰从云中飞来,在半空盘旋两周,俯冲而下,落在秦璟肩上。
秦玖收回手,略显得尴尬。
这只明明是他养大的,颈后那搓白毛就是证据!
秦玚拍拍兄长的肩膀:“习惯就好。”
秦璟解下鹰腿上的绢布,扫过两眼,神情骤然一变。
“怎么?”
“是上郡有变?”
秦璟没有回答,而是将绢布递给秦玖,道:“是长安。”
“长安?”
秦玖面露诧异,展开绢布细看。
上面赫然写着,五部逆反,指苻坚篡位,欲拥其侄为主。王猛遇刺,性命垂危。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果真胡风强悍,一言不合就造反,不服不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雷
河东郡一战,两万氐兵望风而逃,秦氏兄弟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整座大营,缴获粮秣无算,甲胄兵器千余件。
消息传回上郡,秦策立即率兵南攻,仅用不到半月的时间就拿下定阳,进而包围平阳,使得城内人心惶惶,汉人联合羌人趁机起事,抓住平阳太守,打开城门,迎秦策入城。
军情如火,战事告急的消息飞入长安,却如石沉大海,没能砸起半点水花。
援兵?
苻坚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出援兵!
不到两月时间,拓跋鲜卑、羌部、乌丸等相继反叛,乱兵里应外合,长安的大火一场接一场,日夜不熄。
各部首领不满苻坚日久,尤其是助苻坚夺取皇位的羌部,更是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以谢死去的族人。
原来,苻坚登上皇位之后,为邀仁名,一度宽赦反叛部族,非但不严加惩治,反而几次三番优抚,甚至加官发赏。
与之相对,扶持他的部落似被遗忘,少有赏赐金银的时候。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部落忠诚于己,是自己人,不用太废心思。殊不知,这份“区别对待”最易埋下祸根,只等时机成熟,定会一朝爆发。
趁着苻坚冬季调兵,引来多数朝臣不满,羌部首领率先举兵反叛,拓跋鲜卑和乌丸最先响应,更有苻柳旧部随之起事。
苻坚施行“仁政”,允许叛将重新为官,叛军驻扎长安附近,成为悬在头顶的砍刀,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幸亏城内没有慕容鲜卑,要不然,以慕容垂等人的战斗力,估计长安此刻已沦为废墟。
叛兵在城内烧杀抢掠,氐人贵族官员抛弃平日成见,联合起来拱卫皇城。
乱兵之中,以苻柳旧部为首,高举“清逆贼”的大旗,斥苻坚杀兄篡位,推举苻生之子重登九五。
得知乱兵的口号,苻坚气得咬碎大牙。
“指朕篡位?好大的胆子!”
苻生在位两年,暴虐残忍,尽诛顾命大臣,杀得城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自己起兵夺位是顺应人心,救万民于水火!
“逆贼?谁是逆贼?不是朕,你们早死于暴君手中!”
“苻柳是什么东西?叛国投靠鲜卑的贼子!”
“乱兵当诛!一个不留!”
苻坚暴怒,偏偏王猛遇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暂代丞相职位的阳平公苻融规劝几句,全无半点效果。
看着如台风过境般的大殿,苻融暗中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能奖惩分明,杀尽叛国之徒,震慑心怀鬼蜮之人,长安哪会有今日之乱。
“陛下,为今之计,只能是……”
不等苻融说完,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内侍担着一张藤榻,战战兢兢停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