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145)
邹大立马警惕了起来,“景公子,你又在试探我!”
明景宸倒是承认得很坦率,笑起来像只奸猾的狐狸,他半真半假地说:“是呀,我就想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对你家主子忠心耿耿,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他的命令将我带到帝京去。说实话,我也是人,被困在城里朝不保夕我能不怕么?不过,现在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跑路,我也就安心了。”
邹大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坐在榻边,警惕、防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有分毫松懈。
明景宸坦然受之,干脆闭眼小憩,只是屋里安静了没多久,突然一道轰隆巨声遥遥地传来,像是天边有惊雷炸响,分明隔得很远,却让城里所有人一下心跳骤急,惶惶不安起来。
邹大倏地站起,推窗去看,只见南城门的方向火光伴着黑烟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天穹。
“不好,他们用火炮攻城了。”话音方落,又闻另外三个城门所在的方位渐次响起炮火轰鸣,街对面的商铺、民居里陆续探出许多脑袋,无不忧心忡忡地瞧着被燎着的四方天幕大惊失色。
明景宸伪善地唏嘘道:“看来对方来势汹汹,并不想拖延战况,咱们这位新践祚的‘皇帝’真是流年不利,上午刚登基下午就有人来攻打,这‘真龙天子’的气运不过如此。”
邹大不耐烦听他这些嘲讽的话,只神情肃穆地盯着外头的风吹草动,不过身在此间客店,并不能看到城门上的详细情况,只能隐约听到四个方位不间断地传来厮杀呐喊声。
这一夜,城里城外不论男女老幼无人得以安眠。
明景宸倚着榻听了半宿的冲杀声,到了下半夜,动静才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归于寂静。似乎因为交战了数个时辰双方都人困马乏,才中途喊停有了这片刻安宁。
然而城里的安宁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锣鼓刺耳地敲打着,一声比一声急切,火把连成长龙将整片坊市照得亮如白昼,吆喝声、破门声、哭喊声接踵而至。
明景宸稍稍坐直身子,问窗边的邹大:“什么事?”
邹大快速把半开的窗户掩上,因他早防着夜半可能会出事,一早熄了屋内的蜡烛,所以暂未引起外头兵丁的注意,他抱起明景宸,一边朝外走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士兵来抓壮丁,我们得赶快躲起来。”
明景宸道:“看来司徒昌留在曲姑城的人并不多,且来者兵力强悍,目前战况对他很不利。”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先前他和邹大担心他们双方僵持不下的局面应当暂时不会出现,除非司徒昌有强有力的外援能星夜赶来助阵。
但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个稳妥隐蔽的所在躲起来,以免被兵丁逮住去做了城门口的冤魂。
两人刚要下楼,正巧碰到摸黑上来的店家,甫一碰面,对方就催着他俩赶紧同他一道去地窖避一避风头。
明景宸他们谢过店家,再不敢耽搁,总算赶在士兵破门而入之前合上了地窖入口的小门。
第143章 不知所踪
邹大见角落里歪着把斧头,索性拿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并将明景宸护在身后。
店家贴在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许久,外头才总算安静下来,三人仍不敢松懈,又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才彻底放下心来。
店家庆幸道:“还好还好,多亏当初这地窖挖得隐蔽,现在又是大晚上的,外人不仔细找还真不容易寻到入口。”
两人又再次向他道谢,这次要不是店家,他俩今夜可能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三人在地窖中囫囵过了一夜,又掐算着时间等外面天色大亮后,邹大决定自己先上去望望风探一探外面局势。
他小心地顶开木质小门,先只开出一条缝朝外观察,见风平浪静才大着胆子走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忘将附近的柴草等杂物堆在上面以此来掩盖入口的存在。
邹大走后,明景宸和店家继续待在地窖里等消息。
好在地窖里藏着不少过冬用的蔬果米面,倒是不用担心饿肚子。
明景宸吃了点干粮后又等了会儿,仍不见邹大回来。店家着急地说:“别是出事了?”
明景宸道:“稍安勿躁,姑且再等他一等。”
可是一等又等,邹大像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这下,明景宸再也坐不住了,他尝试着去顶木板,奈何上头被邹大堆着的杂物压着变得沉重无比,两人废了老大的劲好不容易才把小门打开。
明景宸叮嘱店家在下面藏好,千万别出来,然后关上地窖,在入口稍加掩饰后悄悄溜了出去。
客店里桌椅翻倒,锅碗瓢盆落了一地,一看就是昨夜兵卒进来寻人时干的好事,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都不闻一声。
明景宸在客店里转了一圈,没看到邹大的人影,于是大着胆子走了出去,却见外头同样空空如也,一个路人也无,目之所及的店铺、房舍都门户紧闭。此刻明明是早饭时分,却不见一缕炊烟,一丝饭食香气,只有满大街被踩踏得稀烂乌糟的积雪以及碰倒的招牌、门板和渗透在雪地里的暗红血迹淅淅沥沥地一直延伸到街尽头。
他侧耳听了片刻,城门处的喊杀声又开始喧嚣起来,便知今日的攻城战又开始了。
在附近的街巷走了一圈,仍旧连阿狗阿猫都不见一只,更别提邹大的行踪了。
就当他还在考虑是往更远的地方去找寻还是安分地回到地窖中等待的时候,忽然听到附近房顶上传来一串瓦片被踩踏的细小动静来。
明景宸猛地回头,只见青天白日之下,三道鬼魅般飘忽的人影在屋瓦上疾掠,几个起落已然近在眼前,其中两个正是先前被邹大打发出去探听消息的同伴,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老者倒是不曾出现过。
明景宸见他两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神态间甚是恭谨,便着眼打量起对方。
这位老者已到了耄耋之年,鸡皮鹤发,面容老朽,然而一双眼睛藏锋含锐,整个人精神矍铄,如同一柄纳入朽烂刀鞘之中的宝刃,一旦出鞘,锋芒定不亚于当年。
明景宸只瞧了一眼便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虽老迈不堪却比旁边两个年富力强的都要难应对,可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凭空出现、态度未明的高手却没有引起他一点警惕防备之心,反而在打量中愈发觉得亲切熟悉。
同一时间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人,老者也同样在观察眼前这个年轻公子。
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却难掩出尘之姿,赞一声眉目如画、美如冠玉都不为过。只是身形过分单薄了,面上带了病容,显得衣衫宽大得过分,空荡荡的像是套在一截病竹上。仿若宝剑失了锋刃,绿绮断了琴弦,教人叹息。
老者到了这把年纪,又因过往阅历,见过不少美人儿,不过有这样摄人心魄姿容的倒是见得不多。为着这份出尘绝世、不输女子的美貌,倒令他从封尘的记忆中想起一张模糊的面容来,不由地抬眼细观。
细看之下,霎时瞳孔紧缩,心头一凛,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钟磬齐鸣,他便僵立在原地,嘴唇因为不敢置信不断颤抖,最后竟连同整个人都细微地打起摆子来。
老者张了张嘴,有个称谓已经埋在心底五十余载,每一笔画都像是在胆汁里浸泡过,苦得断人肝肠,撕心裂肺。
明景宸也因为那份不知缘由的面善对他更加关注,视线也从那张浸满风霜的脸上挪开落在对方垂在身侧的手上。
顿时,目光凝固住,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只因老者的右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着年深日久,却因为当初伤口太深,导致无法彻底消退,丑陋得像是一条蜈蚣攀爬在枯朽的老木上,触目惊心。
老者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出神,于是后知后觉地抬手看了一眼,等想起这道疤痕的来历后,更加心旌神摇。
他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刚要逼问,好在他理智尚存,顾虑着有外人在场,不好过分袒露情怀,便稍稍收敛了外放的情绪,问那两人道:“你们说带我来寻人,如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