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104)
榕漾哭得汹涌,朴丞堪堪止住话音“……别哭了啊。”他压低声,“看着我疼。今日最舍不得该是师兄,你看他能哭吗,顶着苏渡川的名,再怎么难受也得撑着。”
两人一起回头,见人模人样的师兄依着他夫人,一脸欲泣。
朴丞:“……”
今日排场大,苏舟是倾尽了全力为爱女铺就一场盛礼。各方来客云集,前堂有少臻和放了小崽子的朴丞接酒,外边有榕漾和苏舟礼迎各方,席间有蒙辰和贺安常压宴,盛极一时。
“下一杯你接。”少臻席间同朴丞皱眉,“我须缓缓。”
“看来你在京都几年也没长进。”朴丞嘲笑,“你们京官行不行,就这点量还敢下巡靖陲?”
“敢情你们下巡就是喝酒?”少臻冷笑,“你们靖军敢往京都喝杯茶吗?”
“闲话少说。”朴丞接过酒一饮而尽,博了个满堂彩,翻下杯,长呼出气,“咱俩今日谁也跑不掉。”
今儿喜庆,不能常皱眉。少臻跟着接酒,一杯一杯下去,有些头重脚轻。朴丞扶了他半身,也有点醉意,但这席还没迎完,稍后还得陪栾岫兴轮一圈。
“稻儿没瞧出来。”朴丞指给少臻看,“人喝到现在脸都没红,这小子深藏不露。我们做叔叔,也得甘拜下风,到底是年轻人一-唉,少臻,原来我们都算不得年轻人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恍若昨日,书院时光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就都已到了这个年纪。
“你从来就不算是年轻人。”少臻抬起手松着领口,“你那是长河镇的小霸王,书院天字号的混球。”
“酒后吐真言。”朴丞推少臻一把,“你给老子认真说一一你是不是不想岁安跟我?那会儿总是掺和。”他点了半天,才挤出一个词,“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做兄弟。”
少臻冷冷地、轻轻地对着朴丞“呸”一声,“岂止是不想,根本是烦死你了,成天惹是生非。你自己摸、摸着良心。”他把朴丞手按朴丞胸前,“你连累岁安多少次了!”
“哈,”朴丞挑眉,“岁安,就好我。”他拍了拍胸口,露了个异常傻气的笑容,“我也好岁安。”
“是是是。”少臻捂耳朵,“你都他娘的念了一辈子了。”
“我念到你入土!”朴丞靠椅子上,闭目道,“你可别死太早。”
“不劳操心。”少臻倒酒,“我找算命的说,我这是长命百岁的福气。你吧,你就先愁你自己吧。等你百年之后,岁安可就还是我兄弟,我们还能游学读书……还能回书院入讲堂……还能……还能在破庙里丢石子。”
还能回到少年时。
我们还能再共度一生,称兄道弟一辈子。
“你想得美。”朴丞睁眼,“岁安是,是我的。”他得意洋洋,“我的。”
少臻叹气,觉得跟这人没话可讲。两个人却还是肩并肩,如同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兄弟四个肩并肩一样。
“我以前很害怕。”少臻撑额,醉意十足道,“师兄……那会儿,我害怕他撑不过去,也后怕那日你和岁安如果也沾上了怎么办。”他难得这么讲话,他道,“我们四个人……不能缺位。”
“怕什么。”朴丞仰头,望着屋顶,“师兄不是谁都能当的,老子的师兄更是……没什么可怕的。”
“我预料你会去靖陲。”少臻垂眸,“从书院离开,由……由你爹十八相送,大少爷一路游乐,到靖陲玩尽兴了再回来。”
可没人预料,当朴丞真的走的那一天是无人相送,孤独上路。
“没法,老子属兔子,天生跑得快。”朴丞扯了唇角,“我也这么以为过。”
两个人静了静,周遭热闹,倒显出一份独特。
“我以为你会去徐杭。”朴丞瞟少臻一眼,“你却去了京都。”
“我也以为自己会来徐杭。”少臻拍拍荷包,“挣很多银子,日日活在银子里,吃得饱饭,逍遥自在。可老天怎么能轻易随我愿呢,他向来看我不顺眼。”
朴丞闷声笑,少臻也笑。
“是因为钟如辰吧。”朴丞偏头,挑衅地笑了笑,“浪子的凌云壮志改变了小叫花的方向。”
少臻没说话。
“从你俩凑得近开始我就知道总有那么一日。”朴丞抖肩,雀跃道,“怎么?至今没拿下来吗?”
“不一样。”少臻放松地拨弄着酒杯,“京都钟嫡少,哪能由着他当真不娶亲。”
“行了吧。”朴丞啧声,“我去趟京都一拳头下去,贵门嫡少能随便砸中俩。这名头不值钱,也不稀罕。钟子鸣是什么出身?那是江塘打渔的。”
两个人又好一顿笑,朴丞比划了下拳头,“你如今是三品京官,直属今上,执掌大理寺。他钟如辰青平布政使又如何?没见着青平最厉害的布政使还在靖陲老实守家呢。啊,前些日子还贬级了是不是?品级还没你高。”
“家里不讲究这个。”少臻说,“你跟岁安还在家讲这个吗?”
“我倒是想讲。”朴丞无力地比划一下,摊手道,“但他是我大老爷,哪敢提什么品级。你都不晓得,他先前还说要休我呢。”朴丞指着自己,“他有种,我都差点磕个头求他高抬贵手。”
少臻笑骂一声,朴丞无可奈何的说,“如今还要我带小崽子,我上辈子欠的债都还给他一个人了。”
“可见霸王多是要偿还的。”少臻倒干净酒壶,和朴丞碰掉最后一杯。
榕漾回席时朴丞就黏过来了,明明只有三分醉,也要装成七分。榕漾哄着他,两个人在席间虽未做任何亲昵的举动,但目光相接间的气氛骗不了人。少臻陪坐了一会儿,终于能脱身到院里去透透气。
他站廊下,撑在栏杆上吹风醒酒。暮色苍茫,喜庆的红色随处招眼,他在这热闹之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方才的话。
他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又为什么会觉得无法面对钟燮?是真的猝不及防,还是心底早有念头?他能说服自己,至今十几年,他从未对钟燮有过任何“师叔”以外的心思吗?
完全不行。
逃避只是拖延。
少臻苦恼地抱头,看栏杆下的池水平澜,内心却波涛汹涌。红灯笼摇曳,清风徐来。少臻背对着喧杂,仿佛间隔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什么都不能使他真正轻松一些。
他看似有所目的,实则一直在迷茫地跟随别人。他年少的时候面对钟燮,仿佛看着一座逐渐崛起的山,这使他蠢蠢欲动,也使他跳出“赚点银子,逍遥过日子”的念头,转而真正开始入世,生出“愿生尽所学,奔走大岚,愿尽肝胆,以效前贤”的志向。
他是敬佩钟燮的,虽然口中从未提过。如今那条打破“敬佩”的线就近在眼前,他却只敢用逃避来躲闪。
孤途多年的人要正视、明白从此人生将会多一个人的参与,对少臻而言绝非轻易之事。他子然一身长成少年,混迹泥潭的时光不长不短地永远存在记忆中,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就算是榕漾,也只是兄弟之间,而兄弟绝不会渴望更进一步,进到他从未被人见过的地方。如果他承认了钟燮,那么从此他将开启一切,任由钟燮出入在他胸口心上。明明害怕惶恐却又无能无力,只能把自己一生的信赖交于这一个人,并且渴望得到他的回应。
这实在是最冒险的事情。
然而世间伴侣正是如此,非坦诚炙热不能到如此地步。
少臻的逃避归根到底,只是一句害怕而已。
他怔征地望着水面,其实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是这样一个胆怯的人。
(六)
钟燮来晚了。公务缠身,到时只赶上了同钟攸闲话两句,匆匆用了晚席。朴丞挂着小崽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才醒,跟他在一桌埋头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