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62)
“喂,手伸出来,本公主有东西要给你。”姜湘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个物件紧紧地捏在手里。她有些紧张,但还是抬着下巴装出一脸高矜样,却又在看到任良风那张怔愣又发红的脸时笑起来,伸出手道:“喏,我绣的香囊,给你。”
“香囊……”任良风盯着姜湘手里的物件看了半晌,缓缓伸出手,又在即将碰到之时猛地缩了回来。他跪在地上,匍匐在姜湘脚边,掩着眸中的所有情绪,埋头道:“公主殿下,这香囊,卑职不能收。”
姜湘皱着眉,气急道:“为什么?!”
任良风的头埋的更低:“这赠香囊……公主可知是何意?”
“知道啊,赠予心悦之人嘛。”姜湘轻偏了偏头,拿着香囊戳了戳跪在地上任良风的肩膀。“所以才赠予你啊。这香囊可是本公主亲自绣的,绣了一整个晚上呢,你看我这眼睛红的。天下独一份,你可得小心收好了。”
任良风蓦地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公主……”
“怎么,难道你不想求娶我?我可告诉你啊,本公主可得父皇疼爱了,若是你敢负我,我就让父皇诛你九族,把你贬出京都去。”姜湘说着威胁的话,眼睛却弯的如月牙,她把香囊塞进任良风怀里,手背在身后,晃了晃,又忍不住笑开道:“呆书生,别忘了来娶我。”
娶我。
任良风的手发着抖,他的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像那没停稳的秋千,却又难得的出格。他颤着手,做了在这宫闱几载时光里最大胆的一件事,他握住了姜湘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目光,无比认真道:
“我定不负你。”
不负如来不负卿。
诗文里多绻缱的句子。
有多少姑娘败在这句誓言里,沦为万丈红尘里微不足道的一具枯骨。
可姜湘没有。
任良风是个没有功名没有地位的普通人,但他却是如今这乌烟瘴气的官场中的真君子。他说不负姜湘,就真真在在的做到了不负。
他抓住一切向上爬的机会,写了各种计谋与书册,终于在一次宴会上获得了国舅爷的赏识,被引荐到陛下面前成了红人。
连升三级,红头高马。
数也数不尽的风光。
但任良风只想着,还是太低了。这样的官阶要求娶阿湘实在是委屈了她,可他等不及了,得到姜湘垂眼本就是不可奢求的美梦,他怕这场梦碎了,便只好急匆匆先去求娶。
任良风想,日后,日后他一定再继续往上爬,要给阿湘衣食无忧的生活,要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对了,他还得买一所大宅院,要在里面修葺一座最精美最漂亮的秋千,把阿湘喜欢的珠翠都要买给她,要让她在春风里继续绚烂。
求娶的过程谈不上顺利,但也没遇到多少阻碍。姜湘在宫中算是受宠的公主,她缠着皇帝撒了几个月的娇,再加上皇帝那段时间也欣赏任良风的才华,正有想要提拔他的意思,于是赐婚的圣旨没多少时日就颁了下来。
那是任良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看着他爱的姑娘冲他笑,看着那外人都说骄横他却怎么都觉得可心的姑娘,挑着婚嫁的配饰,带着亮闪闪的金钗晃着脑袋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可是再一睁眼,那个噘着嘴环着手,总是抱怨地喊他书呆子的姑娘,他的小公主,他的殿下,他的发妻,他的挚爱。
……变成了池塘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人人都说九公主是失足落水,可任良风不信。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其实很怕水,这件事很少人知道,但任良风却听姜湘提过一次。
仅此一次,任良风却记了一辈子。
他不信姜湘横死,也不肯接受国舅爷提出的另娶皇后之女二公主的主意。
他的爱人死了,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水里,死在他们婚礼的前夕。他怎么能不为她沉冤得雪?怎么能另娶新人?
但他在这朝中最大的依仗,曾经被他视作伯乐的国舅爷,拍着他的肩叹道:“良风啊,何必那么较真呢?”
“不过是个女子,都是公主,二公主的母族还是当今皇后,娶了她,不比你娶九公主那个母家没什么依仗的人强?”
“你是官场中人,你要在意的是陛下的赏识,何苦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
“二公主倾慕与你,娶了她,我保证你日后飞黄腾达,官阶还能再上一层。”
“任大人,这笔买卖你只赚不亏,如何?”
第63章 你也可以示弱
如何?
如何呢?
任良风觉得荒谬。
他的小姑娘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地躺在自己的宫殿里,连他新买的府邸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
这里却有人拿着他的前途问他——换一个人娶吧,如何?换一个人娶你还有你的大好前程,换一个人娶你就还是当朝新贵,大梁驸马,不过只是换了一个人,你如何都不亏。
如何?
“不如何。”
任良风抬眼,他那双昨日还意气风发的眼如今黯淡无光。
他说:“我已娶妻,誓死不渝。”
“九公主死因不明,我作为她的夫婿,若是不能为她查明真相,又怎么有脸面为官正道,怎么有脸面作为男儿立足于世?!”
“大人,臣发过誓,绝不负她。”
高位之上的国舅爷嗤笑出声,他垂着眼,如同俯视渺小不堪的蝼蚁:“天真。”
“在这皇宫里,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国舅爷笑着摆了摆手,“任大人,去吧,我等着你回来求我。”
国舅爷一语成谶。
任良风知道官场的鱼龙混杂,却不知晓皇宫内院更加的阴险诡诈。
他跪在乾清宫的正殿前跪了三天,雪花一样的折子往宫里送,终于让皇帝松了口,答应重新调查九公主死因。他双眼含泪,以为那是希望,却没想到……那是另一场人间地狱。
大理寺调查了半月,没调查出来九公主是如何跌下池塘,却从姜湘的殿中查出了巫蛊之物。那咒人的木傀儡身上赫然刻着当今陛下和任良风的名讳,咒的是——短命残心,不得好死。圣上震怒,当即號夺了姜湘的所有封号,将九公主殿查封。于是大理寺急匆匆给出结论:九公主姜湘不满陛下赐婚,心生怨怼,诅咒陛下,于新婚前夜跳入池塘,畏罪自尽。
满纸荒谬。
可没人在意。
任良风终于明白了国舅爷的那句话——皇宫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你要真相,那皇宫就给你个真相。可真相是真相,事实是事实,你若想以微末之言查事实当真相,那便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姜湘已然身死,却还被贬为庶民,移出皇陵,删于史册。昔日那些皇帝宠爱、姐妹和睦、公主尊贵,都好像只是过眼云烟,一张大理寺出具的满是漏洞的状纸,便可将这青天白日颠倒乾坤,将金尊玉贵的公主,变成人人喊打的罪人。
这世道……
任良风想,
阿湘,是我错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正道,哪有什么明君,哪有什么幸福圆满。胜利者方可书写史书,唯有权势,唯有权势才是人心所向。
阿湘,你等等我。
待我爬上高位,找到害死你污蔑你的人,我必拿他的血来祭你,然后……再去奈何桥前寻你。
阿湘,你到时会嫌弃我满身血污,眼角眸底满是算计吗?你会嫌弃我少年不再,沟壑遍脸,再不是你口中一根筋的书呆子吗?你还会……爱我吗?
求你。
求你等等我,阿湘,我一定、一定不负你。
任良风终究跪在了国舅府,求着国舅爷保住他的官位给他一条生路。高位者勾唇颔首,欣赏着他培养出来的新生污垢,大发慈悲般地抬了抬脚尖,点了头。
从此没有躲在御花园后偷看一眼便红了脸的少年郎,只有即将要迎娶二公主的国舅爷脚下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