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47)
他从来不把她当做低贱的歌女看待,渐渐的,她沦陷了,她觉得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并且她很快发现,她有了身孕。她也很担心自己会像她的姐妹们那样,被抛弃,或者留下一句“等我回来娶你”的谎言,就一去不会。但她很幸运,楚生没有。
她攒够了钱赎了身,楚生就把她接去了京都的一处宅院里。她衣食无忧,过得也算不错,可唯独,楚生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慢慢发现,楚生在京都里并不像在江南时那么翩翩有礼,他脾气古怪、身份复杂,偶尔来看她的几次身上都沾着脂粉味,来了也只是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也想过走,可她的钱都在赎身的时候用完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一个人无所谓,可她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她受苦。楚生哪怕当真是个花心的人,起码他能让孩子过上富足的日子,不用跟着她在烟花之地受人轻贱。
她想,算了吧,哪怕是做了别人的外室,做了楚生的妾,她也认了。为了孩子的前程,忍一忍也没什么,反正像她这种歌女,最后的结局也无外乎是做有钱人家的偏房。做谁的妾不是妾呢,她这辈子翻不了身了,起码她要嫁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可她刚把孩子生下来,她就听见楚生在窗外问道“是男是女”,在得知是男孩后楚生笑了一声,似乎是冲着她的方向说了一句:“算她命好,不枉我千里迢迢把她带回来。行了,把这孩子带回府里去给太子妃,让她瞧瞧,一个歌伎都能生出来儿子,她也就仗着她母家势大,不然本殿下早晚休了她。”
歌女并不想懂“太子妃”“殿下”的含义,她只知道,她见不到她的孩子一面了。但歌女很聪慧,她没哭没闹,反而捡起了从前哄恩客的技巧,把这位“殿下”哄的很好,让楚生动了把她抬回府的心思,并且没过几年她就又有了身孕。
歌女想,这回总可以了吧,她只要能挤进府里,就能见到她的孩子了。她不需要什么宠爱与地位,她只想要两个孩子能待在她身边,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她如愿了,那个当年被抱走的孩子回到了她的身边,但却并不是好好的还回来的,而是因为那位太子妃诞下了一个男婴,嫡亲血脉有了,就把她这个低贱所生的孩子像丢垃圾一样丢了回来。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多说什么,起码她还有孩子,哪怕被抛弃,她也要把两个孩子照顾好。但她高估了枕边人的良心,也忘了,躺在她身边的不是江南的楚生,而是大梁野心勃勃的太子。
她的小徐生那么懂事、那么听话,恭恭敬敬地对他的父亲,却只是因为容貌尚佳,被一位官员笑着看了一眼,当晚就被楚生派人领走了。那孩子走的时候多高兴啊,他还以为是父亲终于想起了自己,欢天喜地地带上了弟弟徐楚,就去了以为是茶楼的沉香楼。
父亲把他领到官员面前,让他脱光了衣服接客,他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他的亲生父亲不耐烦地抽出一把剑,横在还窝在襁褓里的徐楚脖子上,恶魔低语道:“进去,把人给我伺候好了,要是不能把人给我拉拢到,我就杀死你低贱的弟弟和母亲。你们这群仰仗着本殿下鼻息活着的废物,能帮到一点我就已经是福气了。真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母亲、弟弟的命都被人捏在手里,年幼的徐生只能一步踏进地狱里,再难回头。
事情有转机的那一年,是太子身死、沉香楼被查封的那一年。那天有心之人在沉香楼放了一把火,想把楼里的罪证都烧的干干净净,徐生就被困在那场火里,他原本就要窒息而死,却有人穿着一身红袍官服,从火里走来,把他抱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脸,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段大人您没事吧”。
一场火烧掉了所有的肮脏与不堪,踏火而来就他出去的人给了徐生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可希望真的太昂贵了。
抱着徐楚一路赶回家的徐生,得知母亲身死的消息后,他就这么想。希望真的太贵了,他熬了这么多年,却连半两希望也买不起。
太子妃原本只是要被新皇问责,可她太怕死了,怕太子做的事连累了她,于是她想到了与太子有瓜葛的那个歌女,歌女在京都里只有两个孩子,还都生死未卜,没亲没故的,死了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正好,直接杀了,把她的面容全部烧焦,伪装成是太子妃为太子殉葬。而真正的太子妃则带着金银细软逃跑掉,免于被责罚。
虽然最后听说督办此案的官老爷发现了端倪,依法查办了太子妃。可他母亲已经死了啊,他已经残破不堪了啊,他该怎么带着年幼的弟弟活下去。
为什么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普通人的生命就跟草芥一样呢,大家……不都是人吗?
……
我记得徐生讲到最后时抬起眼,他问我:“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哪有那么多凭什么呢?
在先太子那个畜生的眼里,他可能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和他冷血的父亲一样,眼里只有皇帝的宝座和握在手里的权利。普通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算什么呢,十万将士都能杀得,更何况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歌女生出来的两个对他毫无帮助的孩子。
区区两条命罢了,不杀他们就已经是天恩,送他们去沉香楼为自己所用,那就是莫大的荣幸,一介贱民,拿什么和高高在上的皇权者谈公平?
仇恨?那更可笑了。太子与庶民,云泥之别,拿什么筹码来谈仇恨,亲生子嗣又如何,一个连皇家宴会都上不去桌的人,留着能有什么用。
人性哪有权利的分量重。
我躺在地上。
半个时辰到了,徐生又变回了徐楚,姜湘抱着那个眼里还有泪的奶团子,缩在角落里悻悻地不说话。
而我躺在地上。
风很凉,吹过来的时候总带着落叶,让人觉得无端凄凉。我就那么懒散的躺在地上,一动也懒得动,任凭凉风从我身上侵袭而过。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
有人喊我,我便顺着声音去看。
午后虽然有风,但阳光也很耀眼,哪怕伸出手在眼前遮挡,依然会有丝丝点点的光明顺着指缝不管不顾地涌进来,涌进我的眼底。我眨了眨眼适应光线,移开手便看见有人站在光里。
那人步履不急不慢,衣摆的金龙摇曳在我眼里,他穿着红色的大氅,就像一捧永不熄灭的薪火。
而那么巧,光就在他身后绽放。
风停了。
我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
纵使知道他听不见,我还是举起了绑着红绳的那只手,说道:“梁宴,我好累啊,你拉我一把吧。”
梁宴低头看着横在他眼前的红绳,竟像是心灵感应一般,真的伸出手握着那红绳往上提了提,让我借着他的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红绳上怎么沾的有血?”梁宴皱着眉,面色不佳地望着那红绳,问道:“你受伤了?”
我低头仔细地看了看,才发现是我手臂上刚擦伤的血流了下来,沾了一些在绳子上,留下一点暗红。
“眼真尖。”
“跟我回去,你跑来这里干嘛。”
我看了会梁宴,从地上捡起徐楚刚划沙子的树枝,在梁宴握成拳的手上敲了两下。梁宴领悟到意思,摊开手掌让我在他手心里写字。
我问道:“假如当年我要你牺牲自己的子嗣才能当皇帝,你会答应吗?”
梁宴的眉皱的更深,语气里还带着莫名其妙:“我哪来的子嗣,当年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子嗣,你死了再让我纳妃的这条心吧。”
“还有,”梁宴合了合手心,握了一会那树枝又摊开,垂着眼道:“你也从来不会牺牲无辜的人。”
我想了想,梁宴孤家寡人一个,这么问他确实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又在他手心里写下了一个“我”字。
梁宴已经预料到我要问什么,当即嗤笑出声,眸里带着一片冷意:“牺牲你去换取皇位?你也太瞧得起皇位对我的诱惑力了。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威胁我,我不介意送他去见阎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