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61)
“啊,我知道了!”姓任的公子亮着眼,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兄台你是从东厢房那个狗洞里进来的吧!我跟你说真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翻墙就行,皇帝的宫殿太多了,自从建了这地方就没来过,守卫都没几个。兄台穿的如此文雅……莫不是带了两套衣衫?哦,刚刚你烧的就是爬狗洞弄脏的衣物吧,唉,那多浪费。西苑那边真的好翻,这样,下回我带你,保证不被守卫发现!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建这么大一个宫苑不用,光摆着,还不让人进,多浪费啊。”
梁宴:“……”
我:“……”
“……不必了。”
梁宴沉着眉眼,扯着嘴角似笑非笑,问道:“任公子九族尚在?”
玩完。
这谁家倒霉孩子,上赶着送上门给人诛九族呢。该说的话他是一句不说,不该得罪的人他是得罪的透透的啊。
我眼见梁宴眸里黑沉的杀机越来越明显,捡起地上的石块就往那缺心眼的任公子腿上砸。那厮被我砸的一颠簸,“哎呦”一声,差点一头栽进温泉池里。
梁宴朝我看过来,眼睛阖起又睁开,手指在我腕上的红绳上磨了又磨,最终还是憋住了怒气,尽职尽责地帮我打探着消息。
“任公子,不知这位昭明公主究竟是何许人物,我也算饱读诗书十余载,家中子弟也有些在朝为官,怎么好像……从未听说过这位公主?”
险些掉进池子里的任公子扶着地上的石头又重新蹲稳,回过头来看梁宴。原本还呆头呆脑的人此时眼里全是探究,蹙着眉疑惑道:“兄台打听这个干嘛?”
梁宴半个身子倚在树上,一只手背在身后拉着我,语气闲适又自然:“我好奇。”
说完,他突然轻笑了一声,朝我的方向偏了偏头,眼里是只有我能看懂的慵懒与得意。
我:“……”
小心眼的狗东西,跟我玩眦睚必报这一套是吧!
“三朝以前的陈年旧事了,兄台何必好奇这个。”任公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想来兄台这般光明磊落,与皇室也并无什么关系,说与你听也没什么要紧。”
光明磊落。
与皇室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小子。”我看着梁宴咂舌,“你是懂看人的。”
“昭明公主,唉,昭明公主啊……是我们任家亏欠了她。”
任公子一气三叹,复杂又沉重的表情勾的我眉头直皱,就在梁宴要开口询问如何亏欠的时候,任公子又突然抬起头,揉着自己的腿笑道:“别误会啊兄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祖父临终那些年一直念叨的,你让我给你讲,我想了想,得先这样铺垫一下才有氛围。”
我:“……”
神他娘的氛围!再他娘的不说重点就下去和你祖父见面吧!
许是我心声的怨气太大,姓任的终于兜兜转转说到了重点。
“祖父一直觉得是他亏欠了昭明公主,害得她丢了性命还被从史书上抹去,所以一生郁郁寡欢,最后含愧而终。我不是要为先祖辩解,但我确实觉得,这件事错的根本就不是我祖父。”任公子苦涩地摇了摇头,“事情还要从三朝前一位落魄书生屡试不中说起……”
第62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三朝之前,有一位名叫任良风的落魄书生屡试不第,进京赶考几载,依旧没有获得任何功名傍身。
他满腹才情化为苦闷,又不愿回到乡野做被人压榨的农夫。最后实在没办法,花光了家里所有的微薄积蓄,变卖了乡间的祖宅,亲朋好友全借了个遍,勉强凑够了银子,在朝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官部,买了一个小小的文史官。
没权没势,穷困潦倒,不通人情世故。
这就是任良风在这达官显贵遍地走的京中,唯一给人留下的印象。
他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里,最末尾的存在。人人都可以命令他,人人都可以瞧不起他,人人都可以上前来践踏他。御史台里大大小小的官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于新进来的小文官都背地里嘲讽他。
唯唯诺诺,卑躬屈膝。
这是一个寒窗苦读十余年的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官场里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任良风依旧不想走。
他不是贪恋京都里的繁华,他不爱金银,也早已被磨掉了棱角,不再奢求位居高位、建功立业。他唯独贪恋……五更天御花园偏角,那个破旧的木秋千上,笑得比花还灿烂的姑娘。
那是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对他笑的人。
任良风见到她本是一场意外。
文史官虽然是京都里最末等的官吏,平日里干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将公文整理成册,送到京都各位大人物的府里。但这份差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宿在皇宫里,随时随地听各位大人的调遣,说不定哪天得到大臣皇帝青眼,就能一跃冲天,跻身到拿着笏板的正经官员队列里去。
得到大臣皇帝青眼这事大抵是和任良风无缘了,但幸好,他在京中置办不起府邸,只能日日宿在皇宫里,紧挨着下等宫女太监的居所入眠。
也就是这点幸好,让他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那天任良风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眦睚必报,让他誊写了一夜的史经。等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抄写完,都已经到了上朝的五更天。
正殿的路上到处都是赶着去上朝的官员,凭任良风的官阶,还没有资格从那些官员之间经过,他只能绕道从御花园后面的小路里回去,沿途随意抬眼打量着清晨的花景。
就这么一抬眼。
他看见了这座花园里最美的一枝花,也遇见了他人生最心甘情愿的转折。
一个比秦淮河曲子里唱的梦江南还要幻影幻真的姑娘。
她小小的独自一个人,摇荡在秋千上,风吹起她的发梢和她一晃一落的步摇。她听到有人走来的声响,并不慌张,反而偏着头来看,望进任良风惊艳又茫然的眸光里。
那姑娘被他呆愣的神情逗乐,噗呲一声笑起来,冲任良风抬了抬下巴,绚烂道:“哎,书呆子,你叫什么?来帮我推一下秋千呗。”
秋千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和任良风一起醉倒在春风里。
“喂,书呆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任……任良风。姑娘是……是?”
“我?九公主姜湘啊。”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后来任良风每每想起那一幕,都觉得像他经年痴心妄想做的一场美梦。
但倘若……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那他就不会在那场如痴如醉的春风里对姜湘一见倾心,就不会屡屡在五更天里守在御花园后面等姜湘出现,只为了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更不会对这混沌的京都官场死灰复燃。
那姜湘就永远还是史书上高洁不可沾染的公主,就还是御花园里那个荡着秋千笑得灿烂的姑娘,就不会一朝青春年华葬送,只落得个……早早身殒的下场。
可是……哪有那么多倘若呢。
人生不可重来,当年的任良风也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敢悄悄躲在御花园后,每日瞧上姜湘一眼。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没有好出生没有好背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攀御枝上的高花,能遥望一眼已是他的福气。
但那摇着秋千晃得开心的姑娘却偏着头,望着他躲在墙角后露出的那一点衣角,狡黠道:“书呆子,你还要在那后面躲多久?本公主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吗,你怎么连出来见本公主一面都不敢。”
任良风在墙后面羞红了脸,慢慢腾出来,支吾道:“九……九公主,卑职失礼,卑职这……这就离去。”
“哎哎,你走了谁给本公主推秋千啊。”姜湘摇着满头珠翠站起来,不满地看向任良风,抱怨道:“你放在秋千上的折扇、竹蜻蜓还有民间的糖人本公主都收到了,但你为什么不亲自送给我?本公主每日三更乏困得要死还专门梳妆打扮出来,就只为了在这里吹着冷风荡秋千吗?真是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