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江心秋月白(36)
凌霄心头泛冷,阮灵奚的医术自是不必怀疑。尽管秋月白产子几番凶险,阮灵奚只是心疼,倒没有格外凝重的神态,可此时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所有闲散皆收,眼底是医者的冷静与慎重。他卷起衣袖,俯身贴在秋月白耳边叮嘱道:“阿昕,我要给你正胎位,你撑着点不要昏过去。此间事了,你若想走,我便带你和孩子一起走。”
秋月白睫毛上沾满汗珠,眨了眨泛酸的眸子,费力地摇了摇头。阮灵奚苦笑一声,捏了捏他的手,故作轻松道:“那你一定要撑住了,不然你家这位小疯子怕是要拉我陪葬。”
秋月白将双手递给凌霄,虚声道:“靠近我,闭着眼,你不要看……”凌霄按住秋月白的手腕,那腕上尚有被锁链磨出的血迹,他将额头轻轻抵在秋月白手背,闭上眼的瞬间似乎连心都被剜去一块,血淋淋地疼着。
西窗烛暗,罗帐昏黄。秋月白的手青筋暴起,被凌霄死死压在额下,耳边凄声惨叫让他头脑空白。眼泪沿着秋月白的手背淌下,濡湿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阮灵奚脸色惨白,眼神里却是一片冷静,按在秋月白胎腹上的手极稳,他深知自己越是不忍,挚友就越是受苦,丝毫不敢生出半分退缩之意。
或许未曾过多久,但对于凌霄来说,却似是看不到头的漫长。他只能听到秋月白愈发是微弱的呼吸,连手都不在挣动了。方才听到阮灵奚一句淡淡的‘可以了’。
凌霄缓缓抬起头,看见秋月白半睁着眸子。这双眸子虽不能视物,却总如灰玉般收敛着天地间最好的温柔。只是如今眼底除却沉寂,不见其他。
“师父……”凌霄伸出手轻轻触了触秋月白湿润的眼睫。
阮灵奚擦去手上的血,取了银针来,边落针边道:“胎位正过来了,你腹中这个孩子太孱弱,我不敢硬来,你试着自己生。”接连落了十几针都听不到秋月白的动静,阮灵奚急了,狠心激他:“阿昕!你失去过孩子,难不成这个也不想要了?”
凌霄握着秋月白越来越冷的手,忽觉他指尖颤抖着,进而是艰难地抻起脖颈,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阮灵奚红着眼道:“用力,孩子就快出来了。”秋月白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只能感觉到铺天盖地地疼犹如枷锁将他困死其中,他本能地将全身力气都送了出去,一次又一次。
明灭晓光初,终于得闻孩子一声细弱的啼哭。
第三十一章
阮灵奚最近算是找到了极大的乐趣——逗孩子。原本以他的性子是不太喜欢招惹软趴趴的宝宝的,但眼下秋月白身体虚弱没那个精力,凌霄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他师父身上,孩子看都不想看一眼。
无奈之下看顾俩宝宝的任务就落在了阮灵奚身上,起初也是不得章法,跟着奶娘前后询问了几天算是摸到点头脑来,拉着萧洄一人抱一个,其乐融融。秋月白毕竟是自幼习武的身子骨,内力恢复了后精神也渐而好转,只是难产伤了元气还需细细调养。
青花白瓷罐在小炉上温着,阮灵奚揽袖盛了碗药膳出来。秋月白眼上又覆了药纱,这次产子又伤了眼睛,不得不继续用药。
“你家那个小疯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自打那之后阮灵奚固执地把称呼从‘小美人’换成了‘小疯子’。他低头吹凉了药粥,道:“你没醒的时候他衣不解带地在你床前照顾着,你醒了他反倒是不知道藏哪去了。”
“他有心结,让他自己静两天也好。”秋月白叹了口气,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你也别想太多,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阮灵奚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秋月白,挑了挑眉梢问道:“你要不要亲自喂养你家那俩小宝贝儿。”
秋月白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自己胸口,一脸茫然:“我?”阮灵奚乐了,弯着眉眼凑近道:“有什么难的,阮神医帮你圆梦。”秋月白一听,当即摇头道:“不要。”
“不要就不要,耳朵红什么。”阮灵奚伸手要去掐他耳尖,被他轻松抬手捏住爪子。阮灵奚只得收回手,揉着腕子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想占点便宜很难,比如那谁。
秋月白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的动静,他拍了拍阮灵奚的手示意他出去看看。阮灵奚会意,推门出去,片刻后才回来,手上拿着一方锦笺。
“呐,给你的。”阮灵奚要递给他,又想到他看不见,便问道:“我帮你看看?”秋月白点了点头。阮灵奚打开锦笺,迟疑一瞬,才轻声道:“你徒弟写的。”
秋月白伸手捏住信笺一角,纸上似乎还染着淡淡暖意,落笔只有四字:去留随卿。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青瓦飞檐,楼门紧闭,这是断天门总坛下最高的一处角楼。楼中空荡荡,待上过七层梯,方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陶器碎裂的动静。
凌霄伏在桌案上,长发未束,披落背后,乱遮眉眼,身上一件玄色长袍揉的皱巴巴。桌上、地上皆是酒坛,未启封的、已经空了的、碎裂成八瓣的、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他伸手捞过一只酒坛,将酒尽数倾倒进嘴里,烈酒沿着下巴流过脖颈,浸湿松垮的衣领。
“啪”的一声,酒坛再次碎裂在地,凌霄低声闷咳着,顺手又拍开一坛酒,正要捧起腕上忽然一沉。清瘦的指骨包裹着一层苍白又单薄的皮,却是纤长又好看,指尖带着一点点凉意。
“酗酒伤身。”是一道熟悉的声音,略有喑哑,却也温和。
凌霄怔怔抬头,窗外夕阳斜,落了一抹残红于来人身上,眉目便镀了一层浅金,霞明玉映也是美不可言。
秋月白将酒坛拨开,抬手解了身上斗篷,拉过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指尖轻叩扶手,道:“怎么?也不说话。”
“师……师父?”凌霄本以为自己不过是醉酒,谁知秋月白竟真是亲自来了,他猛地起身,带翻两三个酒坛,跌跌撞撞上前两步,踟蹰着伸出手去,就在快要触到对方脸颊时又堪堪停住。半晌,他方收回手来无措地搓着衣角,屈膝跪了下去。
秋月白未说什么,他既愿意便让他跪着。
“师父该在房里好好休息,外面风大,当心受凉。”凌霄垂头道。
秋月白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份薄册子扔到凌霄面前:“给孩子拟的名字,你选一选。”
凌霄苦笑着将薄册捡起来递给秋月白:“由师父定下就是。”
“本想取一‘惜’字,进而想到双星良夜谓之七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是拟了‘七惜’与‘兰夜’做双生子名字,你看如何?”秋月白当真是认真的与凌霄商量着。
“七惜,兰夜……”凌霄低声将两个名字细细在唇间念了几遍,眼底浮起几分暖意,轻轻颔首道:“好……师父喜欢就好。”
秋月白点了点头,眉心微蹙,叹息道:“小的那个出生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多亏绵绵悉心照顾着,只是仍有些不足之症,让人忧心。”
“怎么会这样?”凌霄猛地抬起头,急声道:“我去命人寻医,多找些名医回来看看。”秋月白摇了摇头道:“是怨我,当初孩子在肚子里待久了,天生的孱弱,只能仔细养着。”
凌霄眼尾泛红,膝行几步到秋月白面前,揪着衣摆阖眸淌下泪来:“倘若不是我……师父,我错了。”他一念之差由爱生妒,满腹疑心却险些害了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心里也是悔极。
“去留由我?”秋月白轻笑一声:“你可想好了?”
凌霄眼睫轻颤,许久,他听到自己努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道:“是。”
微凉的指尖抚过凌霄眼尾,秋月白看着指尖上细碎的泪珠,轻声道:“我自随阮灵奚离去,你我就此相忘于江湖。一别如斯,勿来书信,勿寄暖衣,勿复相见,待我百年之后,无需来祭,黄泉陌路,亦不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