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江心秋月白(17)
绿腰给阮灵奚倒了杯热茶,笑道:“谷主说的哪里话,江公子哪里是外人了?”
阮灵奚长叹一声,嘬了口茶,含糊不清道:“女大不中留……”
绿腰瞪了眼阮灵奚,把药箱备好,温了一碗清酒,放轻了声音道:“公子昨夜又没睡好,谷主看看是不是少点药量,公子现在不比之前,月份大了使不得再折腾。”
阮灵奚收敛了嬉闹模样,扶着秋月白坐起来,双手绕到他脑后解开药纱,问道:“这几天眼睛疼了?我晓得你双生身子不好过,药使得也轻,若还是难受就先停一停,等你肚里那俩小崽子蹦跶出来了,再合计眼睛的事。”
秋月白摇了摇头道:“无妨,这点疼能忍得住。”他夜里睡不好倒也不只是眼睛疼,多半还是肚里孩子给闹的。说来这些日子待在谷里养的好,再之又是双生子肚子显得倒快,腰上也就吃力了许多。
绿腰拿了帕子擦去秋月白眼上的残药,有些心疼道:“公子别硬撑着,我瞧着公子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人却清减了许多,一张脸上没点血色。”
秋月白依言用力搓了搓脸,闷笑道:“没事,早点治好眼睛,也好早些看看小绿腰长大了是什么模样。”
绿腰手上一顿,登时双颊绯红,咬了咬菱唇,羞地端了盆子出门去了。
阮灵奚咂舌道:“阿昕你可省省吧,少作孽了。”
秋月白伸了个懒腰,指尖闲闲搭在隆起的腰腹上,道:“我是说真的,也想看看你,看看天,看看杏林谷的桃花林、梨花坡。我想看的太多了,瞎的滋味真是不太好。”
“阿昕,再给我半年。”阮灵奚抚过药包,九根三寸银针已经夹在指尖……
窗边铜花瓶里插着三枝早梅,熏在药香里倒也开的艳。时间一点点过去,秋月白眼上重新蒙了药纱,脸色倒是比药纱更白,整个人有些恹恹蜷着,清瘦地脊背抵住墙,试图忍过眼上新上药的痛痒。屋漏偏逢连夜雨,肚子里俩刚能伸胳膊伸腿的小东西跟着凑热闹,惹得秋月白忍不住闷哼出声,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阮灵奚拂开秋月白按在腰侧的手,替他缓缓揉着,状似闲谈道:“最近江湖上倒出了个不小的事,你要不要听听?”
秋月白闻言愣住,心头一紧。
阮灵奚给自己倒了杯茶,吹散眼前热雾,道:“三个月前江湖上出现一少年,无人知道这神秘少年的来历,师承哪里。少年在短短三个月里连挑三个门派四大世家,一路从南至北,走到何处战书便下到何处。你说奇不奇?”
秋月白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年少轻狂。”
阮灵奚笑着道:“可不,跟你当年一个德性。你七岁学剑,十四岁那年出门游历也是四处跟人比斗。不过这少年如此招摇,却不只为成名,倒像是再找人。倘若对方败在他手里,便定答应要为他寻一人下落。”
秋月白彻底不说话了。
阮灵奚挠了挠下巴,叹道:“起初并没有人把这少年当回事,毕竟无名无姓无来历的,便是接到战书也只是让自家小辈迎战,结果一一惨败。各家高门眼见输的没了脸面,又不好跟一个后辈计较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后边谁家谁派再接到战书便不敢小觑了,上个月临安贺家可是贺丁宁亲自应战的。”
“谁?贺丁宁?”秋月白挺直了身子,方才懒洋洋的模样全无,提高了音,道:“那老东西多大年纪了?也好意思跟小辈动手,脸都不要了吗?”
阮灵奚看了眼秋月白,见他一副怒气冲冲恨不得马上爬起来打爆贺家老东西狗头的模样,无奈道:“你倒是听我说完,贺家这位老爷子可谓颜面尽扫,少年前后只出了九刀,便让对方无还手之力,再度一战成名。”
秋月白挑了挑眉梢,想说什么,到底给忍住了。
阮灵奚状似无意道:“你徒弟真厉害。”
“废话。”秋月白随口应道。
阮灵奚:……
秋月白轻咳两声,含糊道:“说这些做什么,他到底年轻,初入江湖随他折腾去。”
阮灵奚沉默下来,良久才叹息一声,开口道:“如此天纵奇才,又无师承门第,哪家不打他的主意?只是就在前些日子有人出面邀他往乌陵去了。”
秋月白覆了白纱的脸微微转向阮灵奚,道:“乌陵?江行之。”
阮灵奚听不出秋月白语气中的情绪如此,斟酌道:“是他,江湖上说他赠了少年双刀,并且答应他为他查探出所寻之人的下落。江行之成为武林盟主已有近十年之久,若想要寻人,自然不费力。”
“双刀……”秋月白指尖微颤,无意识的攥皱了袖口。
阮灵奚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秋月白有些脱力地倚着墙歇了会儿,就在阮灵奚以为他要困乏到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他开口道:“那双刀,是鹧鸪天和浪淘沙?也好……”
鹧鸪天、浪淘沙本是一对双刀,它们之前属于一个红衣箭袖的女子。江家擅铸剑,而上一任江家家主却穷极一生心血锻造了两把绝世名刀,送给了爱妻,也就是江昕的娘。
阮灵奚咬了咬牙,横了心,问道:“他既然是你徒弟,你为何不教他剑法?”
秋月白皱了皱眉头,腹中孩子好像被他情绪所影响,有些不安地动着。他伸手揉了揉腹底,道:“他要学刀,我便教给他刀。当年我第一次教他刀法时,他就看出是吴家的刀,而且他身上启蒙锻体是吴家惯用的路数,我虽没问过他的来历,但并非没有想过……”
阮灵奚脸色一变,一把攥住秋月白的手,道:“他是吴家的人?可当年吴家……”吴家十年前已近没落,而且后来经历了一场……
“当年是我下令灭的吴家满门。”
秋月白的脸被药炉里袅袅白烟熏的模糊不清,他说这话的当口,肚里不晓得那个小家伙卯足了劲儿踹了一记,猝不及防一下,惹得他闷哼一声,身子一斜蜷成一团要倒下。阮灵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倒是不动了。
半晌,秋月白听见阮灵奚轻飘飘地叹息,“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第十六章
夜半,月缺,无人。
巡山鹰的鸣声长彻,夜中更寂。眼覆白纱的人独行夜色里,除了手中一柄长剑,肩头一个行囊外再无其他。他走的并不快,这样的夜色山路本就不好走,况且他还是个双目失明的人,倘若只是这样就算了,腹前的隆起简直是最大的拖累。只是即便这样,他仍是要走,只因他有不得不离去的理由。
待出了洛春山,月已中天。
山道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穿红衣的长辫子姑娘,这辆马车似乎已在这里等了很久。
秋月白听见动静时有些惊讶,但也只是一瞬。
马车窗上的帘子被一把折扇挑开,这样的隆冬天气里还拿着把扇子的,不是傻子就是流氓,还有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属于任何一种的阮灵奚。
“大半夜不睡觉,你消食啊?”阮灵奚趴在窗上喊道。
秋月白笑了笑:“绵绵……”
阮灵奚赶紧打断他的话:“别,你可别冲我笑,你不晓得你自己一笑起来多奇怪。”
“有多奇怪?”
“一股子祸水味。”阮灵奚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
秋月白正色道:“那是有够奇怪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半夜拦道是要跟我道别?”
阮灵奚拍了拍扇子,扬声道:“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是要同我不辞而别?”
秋月白跟阮灵奚多年情谊,平日里如何插科打诨都无妨,但最是明白对方脾气。听阮灵奚语气,便晓得他是真生气了。
“是我不好。”不管怎么说,先认错再说。秋月白深谙此道,上前两步轻轻拨开那险些砸碎在窗牅上的扇子,“杏林谷不涉江湖恩怨,而我此去少不得一番麻烦。”
阮灵奚向来吃软不吃硬,听不得秋月白几句软话,哼哼唧唧消了气,一脚踹开车门,朝他伸出手道:“上车,即便你要去龙潭虎穴又如何,我阮灵奚还怕了不成?你一路风餐露宿无妨,却不能委屈我俩大侄子,我陪你一起多少是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