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191)
王滇顿了顿,“若卞凤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怎么,终于后悔将人杀了?”梁烨拿起了他昨天握刀的左手,慢慢摸过了每道骨节,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王滇承认从大局来看,昨天将人杀了的确有些冲动,倘若卞凤撒谎,留着也能出其不意反将卞沧一军,倘若卞凤没撒谎,那他的确是世上仅存的同梁烨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梁烨嘴上不说,终归在意。
那又如何?
若真是梁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更不会留这么个东西横在他和梁烨之间碍眼。
“后悔让他死得太痛快。”王滇冷笑道:“梁子煜,你差点死在他手里,我话就放这儿,再来一次,我照样杀他。”
梁烨神色不虞地皱了皱眉。
王滇对梁烨太了解了,梁烨在意的未必是卞凤死了,而是卞凤死在了他手里——这是对帝王威严的挑衅。
两个同样过分强势的人,床上争一争玩一玩还能说是情趣,到了正经事上,总会有矛盾和碰撞,不可调和,无法妥协,激起对方强烈的征服欲和胜负心,否则他们之前不会明争暗斗折腾这么久。
就像同样凶猛的两头野兽彼此争夺地盘总要你死我活,哪怕现在亲密无间勉强共处,但总有不小心露出爪子让对方感到威胁和不适的时候。
王滇装作没看见,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来漱了漱口。
虽说之前他们斗得有来有往,但毕竟是梁烨的主场,他当然是自保为上,时常做率先退让的一方,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会真的认为两个人心意互通彼此相爱之后,自己就能性命无虞,梁烨是个古代人,生长在最残酷的皇宫,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单靠爱情这玩意儿就能撼动的。
伴君如伴虎,何况梁烨这头阴晴不定异常凶悍的猛虎。
但王滇不介意偶尔亮出深藏的爪牙警告他一下。
“朕并非怪你杀他。”梁烨见他态度强硬,本能地改变了策略,捏着他的手指嘟囔道:“只是怕你手疼,这种脏活该交给朕来做。”
很好,他甚至学会了以退为进假装翻肚皮。
王滇微微笑道:“放心吧,我也没那么爱干净。”
而他强忍着没上手摸,把话晾了起来。
一来一往,两个人选择默契地揭过王滇动手这件事,不过梁烨大概还是很不满的,谈亦霜被带进来前,王滇的脖子上被留了一排圆润的牙印,被掩在了衣领之下。
谈亦霜看起来消瘦不少,因为她不会武功,梁烨又没颁旨废她的位分,终归还是康宁宫的太妃娘娘,暗卫们对她还是客客气气,没上镣铐。
她冷淡的目光从王滇身上掠过,落在了梁烨脸上,笑了笑,“陛下,小恒儿还活着吗?”
梁烨看了她一眼,“你本就没打算留他性命,不然昨夜何必还辛苦往他药中下毒?”
谈亦霜神色微僵。
“朕给过你机会了。”梁烨道:“若非为了充恒,早在谈家兵变时你就已经死了。”
谈亦霜直勾勾地盯着他,“陛下真是好算计,又何必将自己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若非你一直故意将谈家捧高,逼得谈家在朝中孤立无援,我兄长又岂会兵行险招?从谈家助你扳倒崔语娴开始,你就没打算留谈家!谈家真心助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梁烨懒洋洋笑道:“朕一日在长运酒楼吃饭,听闻你们谈家区区一个嫡次子办个赏花宴,花出去的银子就比朕娶个皇后都多,好奇之下便去看了两眼,更觉排场甚大,原本朕是想给娘娘几分薄面的。”
谈亦霜脸色终于一变,“竟因……如此。”
“朕的国库里没钱啊。”梁烨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朕的皇后为了赚钱夜不能寐,朕岂能不心疼?就只能委屈谈家了。”
谈亦霜自嘲一笑,“我原当陛下重情重义,却还是低估你了。”
“为帝君者,无须太多情义。”梁烨道:“这还是娘娘当年教朕的。”
谈亦霜冷冷道:“是陛下自己聪慧。”
梁烨起身道:“只怕娘娘便是回了大都,也不好跟卞大人交代。”
谈亦霜脸上的愤恨一闪而过,“卞凤只是个不入流的蠢货,你们兄弟自相残杀,是老天有眼。”
梁烨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朕八岁时梁华驾崩,卞如风比他早亡半年,尸骨是朕亲眼看着收敛的,卞凤今年二十有二,比朕小五岁,彼时崔语娴正处心积虑杀害皇嗣,卞如风和梁华如何能将消息瞒得这么严?”
谈亦霜眼中泛起了笑意,“子煜,当年你还太小,自然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当年卞如风和梁华想联合扳倒崔语娴,你以为借的是谁的势?是卞家和我们谈家,我入宫就是梁华亲自去谈家求来的!
卞如风和梁华为了保下你,哪怕卞如风和卞云心有仇,也得捏着鼻子送到她身边,他们将你和卞云心的儿子调换了,等卞云心那个蠢货反应过来,她的亲生儿子已经替你死了!我的小恒儿,还有后宫那些女人的孩子!不过都是梁华和卞如风为你铺下的垫脚石!他们让崔语娴杀到最后只剩了你一个不得不立你为帝!
就连崔琦,若不是他母亲聪慧命人带他逃出了宫,你以为崔语娴还有机会找到他藏起来?他们甚至主动送了一个孩子给卞沧抚养以防万一,他们机关算尽,到头来你们亲兄弟自相残杀,报应!都是报应!”
梁烨负在身后的手骤然攥紧。
“太妃娘娘。”王滇的声音忽然在房间中响起,“就算如你所说,卞凤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卞沧又为何轻易将人放出来?他留着人在身边出其不意岂不更好?”
“姓梁的都是些疯子,我怎么会知道。”谈亦霜看向他,“区区一个娈宠能走到今日,王爷的确有些本事。”
“过奖。”王滇面不改色笑了笑。
梁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谈亦霜,口不择言也要有个限度。”
谈亦霜淡淡道:“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陛下不会留我性命,我又何必再虚情假意。”
“朕只问你一句,”梁烨缓缓道:“昔日你同朕所说之事,可有虚言?”
谈亦霜终于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子煜啊,哄小孩的话何必当真?你这般不堪卑劣,你爹娘又怎么可能真同故事里那般光风霁月?这偌大的皇宫里,不过都是些披上了人皮的恶鬼。”
“……而你,是最不得超生的那个。”
第155章 难辨
门被重重地关上。
春风和煦, 窗外树枝在风中微微摇晃,瓦蓝的天被框在了四四方方的小窗户中,隐约能听到两声鸟鸣。
倒在地上的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方天空, 穷尽了最后的力气向着窗外伸出了手。
‘小霜儿, 你看见了吗?’
‘塞外的天比此处要高阔万倍, 若你们早两年碰到我,我该带你们去草原跑马采花, 喝酒跳舞, 不知有多痛快!’
‘我来世要做天空中翱翔的鹰,吃最美味的兔子,淋最痛快的暴雨,从不为了谁而活!’
‘这宫里待久了, 人就会变成鬼, 小霜儿,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姑娘。’
‘北疆的风沙都带着烧刀子的凛冽,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我要从这吃人的宫里飞走, 小霜儿, 一起吗?’
为什么飞不出去……为什么她穷尽了所有的力气, 还是飞不出去……
纤瘦苍白的手腕重重跌在了地板上,污黑的血缓缓蔓延开来, 染透了那片无暇的白。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 照亮了瓷瓶上描绘的燕子。
门内瓷瓶落地的声音清脆又沉闷。
梁烨站在门口神色难辨, 王滇拢了袖子, 看着后院外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林子, “以谈亦霜的心思, 不可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去给充恒下毒, 不过是一心求死,她说的话不可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