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红尘中(42)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郗真终于开口,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满脸为难,“蒙殿下爱重,郗真愧不敢当。只是我早前曾与人定下生死之约,后来他不幸蒙难,我自然要为他守孝,便是改换门庭,也得等上三年。不然先夫魂灵不安,夜夜纠缠。”
郗真说罢,自觉高明。三年之约,糊弄了谢离不算,这会儿竟然还能拿来糊弄重明太子,真是一箭双雕。
重明太子透过屏风,看着故作哀伤的郗真,面上笑意愈冷,“一个死了的人,怕什么。今夜你就歇在东宫,我看哪门子的孤魂野鬼敢动你。”
作者有话说:
谢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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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六月的天儿,殿外的知了叫得正欢,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声音扰的人心烦。郗真跪坐在席间,眉眼透着肉眼可见的焦灼。
重明太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说出的话叫郗真哑口无言。他总不能真应下来歇在东宫,可此时拒绝未免显得先前的话是胡编乱造的了。
郗真抿着嘴,迫切地思考着该说什么话。
重明太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声音冷淡,“继续念书吧。”
郗真身形一松,道:“是。”
他这太子宾客目前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用来东宫点卯,与重明太子隔着屏风,念书给他听。
晌午之时,郗真留在东宫用饭,他一个人,待在偏厅。汤致领着奉膳太监,抬着红漆食盒进来,将餐食一样一样端上桌。
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加之世家垄断严重,书籍纸张,乃至一个膳食方子都藏得严实。故而天家尊贵是尊贵,生活却不比世家精致。
郗真一面用饭一面感叹道,皇权与世家之争,便在这细枝末节出体现出来了。
用过饭,郗真稍稍坐了会儿,喝了两口茶,便继续回到花厅,继续给太子讲书。
按照郗真的习惯,午后他是要午睡一会儿的。可这里是东宫,他又是第一天当值,免不了谨慎些,打着精神讲学。
比起他的严阵以待,重明太子就自在多了,他先在榻上坐着饮茶,过后又摆弄着窗边的花瓶,不多会儿走下来,往香炉里撒了些香料。
清淡的熏香合着晦涩难懂的《资治通鉴》,郗真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恍惚间,重明太子似乎开口说话了,他在屏风后面,专注的看着郗真,道:“你若困了,就先去歇一歇。”
郗真可不愿意歇在东宫,但是他眼皮子越来越沉,觉得自己好像是拒绝了,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东宫后殿,汤致领着一群小太监在树下粘知了,动作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都不闻。
微风吹进屋子里,吹起轻纱微晃。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宣纸窗子,落在榻上的郗真身上,他的侧脸精致,眼睫上跳动着光尘。郗真阖着眼,四肢舒展身段修长,仿佛是生来就住在这雕梁画栋,膏粱锦绣里的人。
郗真的眼皮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他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揉着脑袋坐起身。
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在了郗真手边,郗真捡起来一看,是一支粉白的芙蓉花,花心微黄,内瓣透着柔嫩的红。
郗真只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从榻上下来,撩起纱帐,绕过屏风,去寻重明太子。
这是东宫后殿的东厢房,郗真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脊背挺拔,身上穿着玄金交织的长袍,头戴金玉流苏的头冠,修长的手指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他手中撒下褐色的鱼食,引得流水中的金鱼争相抢夺。
郗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皱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迫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容。
郗真向他走了一步。
端着东西的汤致从回廊那边走来,道:“郗大人,您醒了?”
那悠闲喂鱼的人微微偏了偏头,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汤致走到郗真身边,道:“郗大人,既然你醒了,那咱还回花厅去?”
郗真心中一阵失落,愣愣地点点头,同汤致一块往花厅去了。
他跪坐在席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明太子走到屏风后坐下,看着发呆的郗真,问道:“郗大人很喜欢这支芙蓉花?”
郗真一愣,他这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支芙蓉花。
“我,”郗真道:“算是喜欢吧。”
“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叫算是喜欢?”重明太子问道。
郗真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原来是喜欢的,后来觉得心里愧疚。愧疚得久了,就不想再看见,也就称不上喜欢了。”
重明太子凝望着郗真,没问为什么愧疚,只道:“这喜欢好生凉薄。”
郗真兀自愣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先前殿下问我的话,我已经有答案了。”
重明太子眼眸微动,看着郗真。
“承蒙太子抬爱,可郗真是一定要辜负的了。”郗真道:“若太子执意贬谪,郗真也无话可说。”
他这会儿说这话,不是因为愧疚、哀伤或者害怕,他只是平静地、明确地拒绝了太子。
他真是一个复杂的人,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会因为一个恍惚的背影做出堪称功亏一篑的事情。
郗真起身告辞,离开了东宫。
入夜了,初夏的夜晚还有凉爽的晚风。郗真开了窗,侧着身枕着枕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睡意上来,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周身忽然袭来一股冷冽的、与夏日格格不入的气息。
“谢离?”郗真睁眼,眼前却被蒙了一层黑布。
“嗯。”他身后传来谢离的声音,懒散的,还带着些眷恋。
今晚的谢离有些温柔,他与郗真温存了一会儿,静谧的气息流淌在两人之间。
“谢离啊谢离,”郗真眯着眼,哼哼道:“你就做个鬼挺好的。只要你不消失,我真的一辈子跟你。”
谢离没说话,只是亲了亲郗真的后颈。
“但是你不要做人,”郗真道:“你要还是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谢离垂眸,看向怀中的郗真。他怀疑谢离没有死,谢离知道,他已经起疑心了。
郗真等了两日,没等来太子的贬谪旨意,反而收到了家中来信。
这是郗缙亲笔信,信中问候了郗真近况,又说因为先前蔡氏被抄之事,郗家近来被世家孤立,前段时间汝南叶家更是明目张胆的欺到了郗家眼皮子底下。不过眼下这些事情都被摆平了,郗缙告诉郗真,世家的态度不重要,郗氏的靠山是重明太子,是当今陛下,与世家为敌是必然的事情。
郗缙还交代郗真,家里的情况不好,郗真在长安也要小心,防备世家,谨慎行事。
郗真看完信,心情有些沉重。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要怎么写回信。
正当他犹豫之时,郗山敲门进来,道:“少主,东宫来人了。”
郗真心里一跳,放下笔起身。
来人是汤致,他不是带着贬谪旨意来的,反倒送来了几盆芙蓉。
郗真一身素裳,外披黑纱,连衣服也没有换。汤致见状,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迎上来,道:“这是宫中新栽培的几样芙蓉,太子殿下特地让老奴给大人送来。殿下说他行事荒唐,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郗真心中憋着的一股郁气缓缓呼出,面上勾起一个笑,道:“殿下言重了。”
果然太子殿下不会真的将自己贬谪,郗真心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过了这一关,以后也无后顾之忧了。
郗真看了两眼芙蓉花,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明日可方便,我想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谢恩。”
汤致道:“自然方便。”
两人说定,于是郗真照旧每日到东宫上职,重明太子也好似不记得他从前说过的荒唐之语。
那一日下起了雨,郗真给重明太子讲完学之后,雨还没有停。他望着外头的天色,想起郗缙的家书,一时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