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皇 (完)(81)
“将军,我们……”其中一人被同伴推举着走到前面,艰难地开了个头,便羞愧地低下头去。
奥布里抬起头,将这几人依次打量过去,都是最底层的士官,都很年轻,没有伴侣幼崽……他慢慢闭上眼睛,有家人在远东的又如何,那些精锐战士们很多人都有家人,还不是毅然投靠草原人、背弃了远东?
“你们自己做出了选择,就不用来跟我说。”黑熊将军艰难地道,“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远东才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乡。”
“将军。”站在后面的一人忽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过来,“你听到蛇族看守说过的,俘虏营那边上演的戏剧了吗?”
奥布里脸色微变,巴泽尔&伍德也将视线转了过来。
那名黑熊战士有些畏惧将军们的威严,但还是坚强地道:“我的妈妈当了一辈子的队官,从中士升到上士。我也当了十年的队官,一直是上士。我,和我将来的幼崽,我的幼崽的幼崽……我的后代们,会有机会升任尉官吗?”
三位将军都沉默了。
队官(士官),类似于虎族的帐主,一般从精锐战士中遴选。
虎皇的时代,杰出的战士可以从战士一直升任到大帐(类比将军),因为虎皇重视军队武力,虽然这种过度重视也会导致虎皇施行的政令太过“偏科”,但至少在军队中这种以武为尊的风气是可以让战士们看到希望的。
到了熊皇的时代,虎皇曾经留下的痕迹皆被熊皇努力地抹平,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利弊相等的尚武风气……好处当然有,坏处么,也很明显……职业士兵、职业士官、职业军官,就算在一个锅里吃饭,相互间也绝不流通——或者说,不会往上流通,向上的大门是永远关着的。
成型社会中的中产都总有种“自己离上流社会更近”的错觉、看不起平民,军队中的士官当然也有类似毛病。针对普通战士思想改造而推出的《白毛女》,揭开了战士们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伤疤,自然也会戳到士官们的痛处——中产其实离底层更近,士官其实离军官还有着天堑一般的距离。
尤其是夏的那句台词“从未听过有父母不是将军的人能成为将军”,对于吃军队这晚饭的人来说简直是平地惊雷……
“果然来了啊。”奥布里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意外地没有太生气。
黑熊一族都比较暴躁,但这不表示他们不会思考……熊族又不是雪狼族那种蛮子,蛮子都能变聪明,何况熊族的智商本来也不低?
要是寻常时间,这么个以揭穿“人间真实”为乐趣的戏剧倒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一个有着相对稳定生活的有产者,哪怕知道自身处于食物链的下层,也很少有舍弃现有一切冲出桎梏的勇气。
但现在全军都是人家的阶下囚,士兵和将军的距离被彻底粉碎,不需要经历那种自行舍弃一切的痛苦,能够勇于做出选择的人自然更多。
轻轻点了下头,奥布里保持着将军的尊严,淡然地:“你们想要的去做的事,就去做。希望你们记住,你们背弃故乡,但故乡没有背弃你们。”
这几头黑熊如释重负、各自吐了口气,这便退身离开。
那头敢于当面质问将军的母黑熊犹豫了下,走出几步又回头,直视着黑熊将军:“奥布里将军,如果你能回到远东,你还能继续当将军吗?你的幼崽还能是将军吗?”
这头母黑熊说完这句话,和同伴一块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奔向广场边缘那些闲聊着的虎族战士,奔向他们全新的人生。
留在原地的黑熊将军,则被这句话狠狠地戳了一下心窝……
“这个小混蛋,不知道越是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越是要给别人留余地吗?”奥布里气愤地低骂了一句,转过头尴尬地看向老哥俩。
巴泽尔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伍德依然盯着场上放风的同族发呆。
奥布里自嘲地低声“嘿”了一下,他们俩不看他的热闹倒也没什么奇怪,都是掉进同一个坑里的人,取笑别人和取笑自己有什么区别。
尴尬到家三位老哥,在这方面反正是练出来了。
《白毛女》剧班在俘虏营先后上演三次,都取得不错的反响后,信心满满地来到收容所,对几百名士官、军官、将领组成的“反动主力”进行表演。
开始表演前,拉着滚石(就是加工成长条圆柱状的大石头)轧路的、搭舞台的,全是俘虏营那边表现良好、获得离营工作机会的进步份子,白熊哈尔就在里面。当放风时的伍德看到这个族中的精锐战士热忱地帮草原人干活儿时,就算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白熊将军的脸皮也狠狠地抽动了下。
舞台搭好,剧班人员就位,几百名收容人员在虎族&蛇族的安排下按居住的宿舍分组坐好,还住在安置房中的猫族也赶来看热闹。
音贝中录制的音乐(吟游诗人提供)响起,演职人员上台开演。
和俘虏营表演时观众们跟着雪豹幼崽一起哭的壮观场面不同,雪豹幼崽越是凄凉,台下的观众就越尴尬——在远东属于“特权阶级”的他们,基本上是跟舞台上的反派同阵营的!
在丰收季找借口加税、肆意征用族人劳力,这种行为吧,校级以上军官都或多或少涉及过……远东有的是大片的荒地,手头有权的人很难不自家搞点土地“创收”,雇佣职业农夫当然不如征用族中底层划算。
长老执事回收失亲幼崽的房屋田地时,部分军官开始坐立不安……吃绝户这种行为吧,在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人族一般是近亲大口吃,而亲缘维系较淡的兽人族,那是谁有权力、谁“就近”,谁大口吃……
到了扮演反派的蛇族演员上演瓜分幼崽堂资金、并用台词表示对那些能吃到族中款项“大项目”的人如何地羡慕嫉妒恨时,便连奥布里将军都开始脸色难堪……身为将军他明面上只有五百金币的年收入,而那些外人难以得知的灰色收入中,自然是包括各种途径的“孝敬”的!
一场戏下来,也就白熊的军官能不像屁股下有针刺似的不住扭来扭去……白熊生活的环境物产资源太贫瘠,必须紧密抱团才能保证生存,权力者没有那么多“变现”空间。
戏剧进行到最后一幕,反派夏辛辣地开始戳所有人的心窝子时,便连伍德将军也开始脸色不自然……阶级分层固化、向上通道封闭这种事,能持续几十年百把年相对和平稳定的社会就会出现,白熊一族也难以例外!
舞台一侧,和剧班工作人员、雪狼族战士们坐在一块的哈尔等人,一半的注意力用在观察台下观众反应上。
戏幕合拢,台下数百名熊脑壳鸦雀无声。
负责剧班安保工作的阿雁笑了笑,拿手指捅了桶坐在他旁边的胖壮白熊,压低声音:“看到了吗,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只是反正那些遭受不公的人如何凄惨他们也看不见,索性心安理得过他们的日子。”
哈尔轻轻点点头,目光在地扫过他曾经无比尊敬的白熊将军伍德,有些愤怒,又有些难受。
“我会把这些……收容人员,的反应,如实转告大伙儿的。”哈尔艰难而又用力地道。
阿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招呼大伙儿起身收拾舞台。
嗯……白熊有着和雪狼人一样的白毛、一样壮实的体魄、同样耐寒不耐热,双方混出革命友谊是很正常的事……
当这些转化的熊族战士帮着拆舞台时,被虎族和蛇族看守组织着回返收容宿舍的人群中忽然开始骚动。
阿雁朝那边看了一眼,招呼几个雪狼人战士跟他走,大步走向停下来的熊脑壳们,帮忙维持秩序。
短暂的骚动后,虎族战士阿布和两个同族将引起纠纷的月熊士官逮了出来,让其他人先把熊脑壳们送回宿舍,将这名试图扑向某位月熊将领的愣头青拉到一旁,围起来谈话。
“你怎么回事,闹事有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你想拖累一整个宿舍的人跟你一块儿关禁闭、饿肚子?”阿布严厉地呵斥,平时他也不会这么生气,但这次有雪狼人在旁边看着呢!
“我只是想问问将军,他知不知道我的父亲被调往海境的事!”这个月熊士官一脸不忿地。
“海境?”阿布对远东两眼一抹黑,下意识看向过来看情况的阿雁。
阿雁双手一摊,他知道的远东仅限于普利莫带回来的情报。
“我知道。”跟着阿雁过来的哈尔连忙争取表现,“海境是帝国东境,面朝无尽之海的那块荒原,因为太贫瘠的关系没有种族过去占领,是帝国最荒僻的领土。”
阿布&阿雁“哦”了一声,感情夏的台词还真牵扯出来一个苦主……
“有问题可以等下次放风的时候遇到了再问,你这样突然冲动起来破坏集体秩序是不对的。大家本来开开心心地看表演,忽然被你连累,和你一个宿舍的人都要被你牵连,你觉得像样吗?”阿布正色,对这名收容人员开展批评教育……搁平时他肯定没这耐心,谁闹事就揍一顿,现在嘛……不是有雪狼人在旁边看着吗!
月熊士官面色数变,猛然抬头,看向跟雪狼人站在一起的哈尔,咬牙道:“我也想跟他一样,我该怎么做?”
雪狼人也好,虎族也好,两边的战士都惊了!
惊吓过后,阿布等虎族战士纷纷露出欢畅笑容,热情地涌上前,对这名收容人员嘘寒问暖——这段时间以来走出收容所、回归俘虏营接受转化教育的都是第一批俘虏,第二批士官中主动表现出接受教育改造意向的,这家伙还是第一人!
他们这些收容所看守也是有“绩效”的,收容期间,每往俘虏营送一个人,他们都有奖金——火炎城确实是不耐烦浪费人手在这些坚定的“反动份子”身上,但谁也不会嫌弃劳动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