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为传说中的大佬之前(105)
“是我欲壑难平,思之如狂!”
“都是我!”
“是我害死了他!!”
“是我害死了贺榕!!”
屋外猛地传来一记闷雷,暴雨倾盆而下。在这天地洪荒之中,哭声依然没有被那骤雨覆盖。凄惨悲怆,痛彻骨髓,好似要把自己的魂魄都生生耗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头血都一并哭出来。
虚怀满心沉痛地望着这一幕,他想,师尊,当日您临走前将师弟托付于我,弟子却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若自己早一些察觉……可是“情”这一字,连局中人自己都未能勘破,旁人又如何摸得清其中的千丝万缕?叹只叹造化弄人,天意难违,淡薄如此也逃不过入骨相思,恐怕这才是师弟飞升前最大的劫数。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但是作为一名兄长,虚怀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百般不忍,用最镇定的声音说道。
“师弟,你……或许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
“那六丁神火确实能烧灼魂魄,贺榕恐怕凶多吉少……可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他身为结丹灵木,已经修出了天地二魂,若他的魂魄有幸在被烧尽前逃过一劫,那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地府。”
望着玄沄泪湿的双眼,虚怀一字一顿地说。
“若你想找酆都大帝问他的下落,光凭而今的修为是不够的……你需得道成仙,再问前路。”
大约除了玄沄以外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个谎言。六丁神火至刚至阳,连那魔王化身都能烧得一干二净,凭贺榕的修为又怎能躲过?但是即使希望渺茫,近乎于无,玄沄依旧紧紧抓住了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带着千疮百孔的心遁入洞府,开始闭关。
极尽讽刺的是,玄沄心如死灰,但是他的修为却在此次生死大劫后突飞猛涨,日进千里。短短五十年便踏入大乘期。他的仙体与元神彻底融汇,趋于圆满。而在闭关后的第九十年,天上九九八十一道劫雷差点将浮月岛悉数毁去,而玄沄就此踏着那漫天劫云手持煜戈白日飞升。从此摆脱了一身煞气,塑就真正的纯仙之体。
可惜那仙体上依旧残留着往日的火伤。
玄沄的左脸斑驳凹凸、焦黑凄厉,与右脸的俊美形成了鲜明对比。旁人乍见之下都以为见到了昼行于世、半生半死的恶鬼。可对于玄沄而言,只有这般才能让他感受到贺榕并未完全离去。他依然活在那些人惊惧的眼神里,活在自己的心里,活在每一个泪水干涸的梦里。
玄沄得道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北阴酆都。他并未即刻寻那大帝,而是将黑天魔王的本体揪了出来。那魔王一开始还矢口抵赖,说自己毫不知情。结果被劈得里嫩外焦之后只能从实招来。
原来那化身在人间被镇了许久,已然生出了自我意识,但是魔王本体还是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化身的一举一动、生死与否他一清二楚。因此当日那化身被活活烧死的剧痛也传到了他这里,魔王大动肝火,恨不能把那始作俑者大卸八块。但是他马上发现对方的魂魄并未来到地府。
“没有了!真没有了!若他的魂魄还在,我早就把他拘起来好报这烧身之仇,哪会拖到现在?!”
玄沄闻言怔在原地,之后酆都大帝也给了他相同的答复。心头唯一的希望彻底灭却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127章 栖鸟之歌(九)
无知无觉中,玄沄一路走,一路行,就这样从北阴回到了人间,就这样漫无目的、茫然地迈着步子。他在这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世间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可是他不敢停。他不知停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中来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地方。
春暖花开,细雨霏霏。雨滴打在青砖黛瓦上,掀起了一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情调。
在这安静的江南古镇里,伫立着一棵苍老的槐树。它已在这人世活了千年,见惯了各种悲欢离合,光怪陆离的戏剧。那枝上红绳年年增加,年年褪色。有垂髫小儿考取功名远走他乡,有二八女子等不到意中人就此嫁作了他人妇。有人怨它不灵,有人掩面而泣,有人至今站在树下痴痴望着那无尽的断肠路。
可是在如此悠长的生命里,它依然很少遇见这般见之难忘的仙人。气贵神清,一身光华,那明月在他面前都要生生失色。周围的凡人看不见他,但是老树可以,它对再遇故人总是有几分高兴的。
然而那仙人并未同它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树下,神色怆然地望着那被雨水覆没的天地。仿佛那天上落的雨都是他眼中的泪水,而他的眼底干涸,是因为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许久之后,当老树以为他会默默离去时,那仙人启唇道。
“当初,我不懂人为何所求不断,作茧自缚。只当是心有魔障,不甘清净。”
“后来我懂了,并非人心不甘清净,而是那心早已被牵走了。这红绳的另一头系着另一个人。那人走一步,心便走一步。那人若是走远,心也就跟着空了。”
雨幕中这声色既轻又悲,好似一曲惨惨凄凄的琵琶泪。
“他回不来了……他走了……”
仙人阖上眼,好似那几个字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老树想为他分忧,于是开口问。
“那是一个凡人吗?”
仙人摇了摇头。
“不,他同你一样,是一棵树,一棵榕树。”
“榕树啊……”
老槐想了想。
“榕树好啊,同我一样,插枝成活,一活便能活很久。”
仙人怔了怔。
“插枝……成活?”
“是。”
老槐摇了摇枝叶。
“我们不似人,无需十月怀胎,父母精血。有时只是随手被/插在地里,便能自己一年年地长起来。更何况是榕树。”
它说道。
“我不知你的榕树遭遇了何事,但是只要它还剩一条枝干在这世上,便还有一条生路。”
老槐的话音刚落,它身前的仙人就消失了。它微微惊讶,却又很快懂了。
那仙人,是要去寻他的树了。
这么多年里,玄沄关心则乱,竟从未想过这一点。
若贺榕的魂魄未被烧尽,又不在地府,那还有另一种可能——
玄沄转瞬之间回到了聚清观。门内弟子见到他纷纷大惊失色,一边大叫快去通知掌门,一边兴奋地交头接耳。然而玄沄并未有一刻停留,他直奔天衍长老所在的摘星楼。
天衍长老见到他也十分惊讶,但他还来不及开口寒暄两句,玄沄就直奔主题。
“你这里是否有位名曰李世修的弟子?”
天衍长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能否唤他出来见我。”
天衍长老的面色更沉了。玄沄罕见的语带急迫。
“……可有不便?”
天衍长老叹了口气。
“世修那孩子……已经故去了。”
玄沄怔住了。
“提起他老夫这心中就……哎,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老夫本以为此子日后必成大器,谁料他竟犯了最不应犯的大忌。”
天衍长老满目哀伤。
“占卦问道,本就是窥天理,夺天机。入我道者必不能无故起卦,更不能轻易泄露天机。若是被天道发现,轻则背负他人业果,重则自身修为阻滞,寿数有损。”
“而世修那孩子,不知何故,居然在修为尚浅时频频占卦,就这样将自己的寿数生生耗去。他这辈子才活了八十七年啊……哎……”
玄沄闭一闭眼。
“他可否留有遗物?”
“有是有……都在他师弟那里,老夫这就遣人唤他过来……”
不多时后,一位面容冷峻的男子出现在玄沄面前。
“弟子拜见师父,拜见玄沄上仙。”
玄沄的瞳孔骤缩。那弟子手捧盆栽,而那盆里赫然插着一条榕木的气生根!
“我知玄沄上仙会于今日前来,便遵照师兄嘱托,将这榕木也一并带了过来。”
“奕儿,这是……”
天衍长老也惊讶不已。
那名为卓奕的弟子静静答道。
“师兄当日未将实情告知师父,是怕您听了伤心,而今他这最后一卦也应验了,想必是时候将一切说清了。”
那日火光漫天,宛如灭世之火般笼罩在聚清观的上空。在七嘴八舌的人群外,还有一人同玄沄一样,面色惨白,瘫软在地惶惶无语。
那人便是李世修。
李世修自小出身于富贵人家,天性顽皮好动,猫嫌狗烦,哪怕被选入了聚清观也依旧本性不改。他颇为话痨,还老爱自编自演。因此众人都避他不及,唯恐被抓去听他那套瞎编的鬼话。可谁知那年他遇到了不声不响、耐心听他说话的贺榕。这下便是瞎猫抓到了死耗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在书院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李世修渐渐发现贺榕虽然话少,但其实眼神一直在给予反馈。每当他说起刀光剑影英雄梦,贺榕的眼神便跟着闪闪发亮;说到马嵬坡上香消玉殒,贺榕也跟着黯然神伤。知音啊知音。李世修觉得自己宛若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高山流水,相见恨晚。
此后他便真的把贺榕当成了自己人。贺榕受人欺负,他便将那堆人赶走;贺榕懵懵懂懂,他便有意无意提醒一二。李世修当然知道贺榕不是人,和他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可贺榕心思纯净,待自己也是一片赤诚。哪怕他无缘历练,也真心为李世修赢得机会高兴,还替他准备了好些东西,甚至抽出了自己的气生根予他防身。正是这片毫无保留的拳拳之心让李世修在感动之余暗暗发誓,哪怕今后他俩一个摘星楼一个浮月岛相距甚远,也依然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好兄弟亲手害死了。
李世修那天看到冲天火光,听见众人说什么千年灵木疯了,竟然跳进了炼丹炉!他脑中嗡得一响,什么也顾不上就冲向了灵植园。于是他看见砺剑长老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大火,而掌门在一边劝他:师弟,现下虽说你已脱离了险境,可这魔气怎可能一夜全消?还是请人再看看吧……
聪慧如李世修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若不是他把树根能吸饮魔气的事告诉了贺榕,贺榕又怎会作出这等傻事?他明知贺榕待人极好,对亲近之人更是毫不藏私,还冒冒失失全盘相告。无疑是递了一把刀让他割肉饲鹰,在无知无觉中把他推入了这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