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93)
沐慈写着鲜血淋漓的计策,面上依然淡定,没有丝毫人间的感情,平静道:“以事态紧急为名,宣布国家进入救灾紧急状态,暂时实行军事管制,特别是西河流域。您派出巡查御史,再派出禁军为督战队,代表您的最高旨意。现在,包括以后,都不允许在灾时辞官,不上堤也要押着上,病了抬上去,殉职给抚恤并恩及父母妻儿,抗命逃避者以战时抗命、逃兵罪论处。”
这都是要砍头的。
退缩辞官的官员是打算现在死,还是尽力修固堤防,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就很好选了。
天授帝一辈子铁血,都有点被儿子的铁血狠辣手腕给震住了:“这也太……朝局会动荡的……”
“不,不会!三成以下只是局部混乱,不会造成全国动荡,如果速度够快控制住主官,连局部混乱都不会有。若什么都不做,大灾之后,民不聊生,才会举国动荡。”沐慈道。
这道理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皇帝,您还有邸报,更有人才,想办法引导舆论,让本来就公正的道理压过怨恨之言,您就全面赢得了这场战争。”沐慈道。
天授帝是个优秀的皇者,细细想来,发现沐慈的方法是最有效的,可手段却太……让见惯风浪的皇帝都有些震惊,然后,心里涌出一点激动……
越来越激动!
说实话,天授帝暗搓搓玩过的手段加起来也没今天玩的这么大手笔,还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玩大了,天授帝也不是怕,只有点犹豫:“牵扯太大,若真是大洪灾还好说,万一不是……”
他就算是皇帝也会被大家,被后世子孙骂死。
“大洪灾的概率已经上升到了百分之八十五。”沐慈很笃定,随着资料越多,越发肯定。
天授帝也不由得重视起来,站起身,郑重问:“父皇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你如此笃定有大洪灾的理由!”
沐慈双目依然平静直视天授帝:“您不会相信!”
“你说,只要是你说的,父皇就相信!”天授帝看看左右,“你们都退下!”又释放龙威,“不,退到一旁,远一点,今天在场的谁也不允许离开朕的视线。”
所有人退散,退到足够远的角落,不敢交谈。
沐慈缓缓站起身,道:“这是一种异常的全球自然气候变化。在大海比较热的区域,如果第一年海水温度异常地持续变暖,就会让第二年整个世界的天象发生异常,造成一些地区干旱而另一些地区降雨过多,旱灾与洪水的危害也更大。在我们那边,每4年发生一次。你们这里……我没有数据,推测不出。但今年,一定就是一次。我预估今年下半年到明年,还会迎来一次大旱灾。”
天授帝却没听到旱灾,脑子里嗡嗡作响,有点站不稳,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深呼吸一会儿才很虚弱地问:“你们……那边?……你……从哪里来?”
沐慈:“……”
这重点抓的……
“你从哪里来?”天授帝却穷追不舍。
“我不想说,也不想骗您,所以请不要问。”沐慈道。
天授帝指了指天空:“是不是那里?”
天授帝想起紫惑道人曾说自家九郎是“天龙下凡”,他一直不相信的,今天却不得不信。因为九郎的言行从来不像个关在冷宫十几年少年,他聪慧至极,甚至可称睿智,知道的东西也早已超脱了这个世界应有的认知。而九郎,也没有怎么装傻掩饰过。
沐慈看出天授帝有所误会,却还是没开口。
古代人相信人有转世,能够接受所谓“天龙下凡”,却不见得能接受某个异星的灵魂“鸠占鹊巢”,尽管他本是星君灵魂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说是同一个人,但那种事太玄乎,怎么解释得清楚?但沐慈更不屑于说谎,所以保持沉默。
而且,许多事沐慈但求问心无愧,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每一个人解释。
天授帝以为沐慈默认。
果然……
是真的,这个孩子,从天上来……
这一瞬间,皇帝看着沐慈的目光,复杂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授帝忍不住问:“为了让我相信有大灾,为了拯救百姓,你不仅建议派兵,甚至不惜暴露……你冒这样的风险,值得吗?就不怕被千夫所指,百官仇恨?就不怕被当做妖孽,父……我杀掉你?”
第76章 大仁至善
沐慈精神力强,直觉敏锐,并没有感觉到天授帝的杀意。他站起来,走近天授帝,低下头,看着这个满头白发,面容沧桑,目光悲哀的皇帝。
沐慈的视线微微低垂,那双黑如无底深渊的幽眸,似神邸般注视脚下的芸芸众生,圣洁无垢,明察秋毫,却没有视人如蝼蚁般的轻贱,只有一种悲悯众生的平静,包容着人间的一切功过善恶。
“我怎么会想不到建议派兵的风险?但我还是建议了,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肩负相应的责任——您即为一国帝王,就必须为全国百姓负责;官员即为一方父母,就必须为治下百姓责任,绝不能在危难之时,因任何理由退缩。”
“这只是一次水灾,若大家都因怯懦退缩,不管百姓死活,那么真到了国家存亡之际,就不会再次退缩吗?那国家养这样的官员有什么用?培养出一些国家蛀虫,一些软蛋,还是自以为“俊杰”的卖国贼?”
沐慈所言,振聋发聩,让天授帝挺直脊背,倾身聆听。
沐慈继续说:“同样,我若在国家危难之时,因个人安危退缩,不去管,不去提议。那我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一个养在深宫乞求一点垂怜的怯懦皇子?不,我是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内忧外患的国家的希望,必须做我应该要做的事。”
以沐慈之能,对自己的定位也十分清晰,从未将自己当做谁的儿子,去乞求父爱,祈求垂怜。
他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沐慈说出这种自夸的话,眉目间无一丝自矜自傲,像是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清润的声音平缓笃定:“而您,是一位优秀的皇者,所以不会杀我,不会扼杀掉这个国家的希望。”
天授帝:“……”若是旁人这样说,他早呼一巴掌扇飞了,可九郎这么说,他却觉得再正确,再合理不过了。
他心境平和问:“这么自信?”
沐慈无悲无喜:“看走眼也无妨,我不过是魂归故里,不用在意身后是否洪水滔天。”
天授帝:“……”
这话也没错,相信即使面对洪水滔天,这少年也依然不会眨一眨眼。
天授帝目带欣赏看了沐慈许久……许久……才缓缓的,三分自嘲,三分欣慰,又带着四分无奈的笑了,对沐慈招手:“来,孩子!”
似一个长辈充满慈爱地召唤一个后辈。
沐慈走近了两步……
天授帝试探着伸出手,见沐慈并没有缩手,就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沐慈的手,笑得欣慰: “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
沐慈顿了顿,慢慢的……弯下腰,单膝跪地,神色平静与坐在椅子上的天授帝齐平对视。被握紧的手也没有抽出,而是放在了天授帝的膝上。
天授帝更欣慰,伸手,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慢慢摸向沐慈的脸,没见沐慈抗拒,就用依然带茧的手指,爱怜地摩挲着……额头……眉……眼……鼻子……嘴唇……还有耳朵。
细细描画。
然后,这位老者笑了,笑得眼角有可疑的一点闪光,万般沧桑都沉寂下来,温情脉脉道:“不管你是谁,如今你只是我的儿子,我和宸妃之子。”
沐慈没回答。
“是不是?我的孩子?”天授帝慈爱问,毕竟沐慈从未承认过。
沐慈沉默。
天授帝笑容慢慢消失,双目变红,语调前所未有的严厉,或者说凄厉:“是不是?九郎?是不是!”
沐慈用他特有的,可以安抚心魂的平静音腔道:“瀚海苍穹,人海茫茫,你我不论是什么缘分,总修得够多才有如今的因果羁绊……”
“是吗?哈哈……难得,居然会哄人了。”天授帝不吃这套,笑容苍凉悲哀,最后无法自控地咳嗽起来……
沐慈的眼底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想动手给天授帝顺气……在怎么说,这也是个老者。可他动一动,天授帝就抓紧了沐慈的手。沐慈就放弃了抽出手。
天授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疲惫地闭上眼睛,抓着沐慈,有泪滴从眼角滑落:“我到底……还要怎样对你,你才肯原谅我?说个‘是’就这么难?就当做是哄哄我,能要你的命还是怎样?”
沐慈怔怔看着情绪起伏的天授帝,天生缺乏七情起伏的沐慈,内心依然没有悲喜,却感觉到了一点点,淡淡的,钝钝的……不忍和无奈!
“你还真是,怎样也不肯低头。”天授帝拿这个孩子从来没有一点办法,勉强不了。
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听到那轻柔到犹如叹息的一声……
“是!”
天授帝瞬间睁开眼睛:“什么?再说一遍。”
沐慈没什么犹豫,道:“是!”
身体是天授帝的血脉,灵魂也不能说完全和原主没关系,这是事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哈,真的?儿子!”天授帝乐开了,把沐慈扯到怀里,强忍分寸不伤了怀里这个纤瘦的人儿,抱了一下就放开,然后抓着沐慈双肩,高兴轻晃着,“儿子,儿子……”
沐慈身子却软绵绵往下倒……
天授帝抱着人惊问:“怎么了?”
“头晕……腿麻……”沐慈道,蹲跪久了。
天授帝虽然年迈,但抱个轻飘飘九郎的力气还是有的,赶紧把人抱到旁边椅子上坐着。
“头怎么晕了?”
“起身急了就会这样。”
天授帝:“……”他只好又问, “那是哪条腿麻?”
“都麻……”
天授帝对九郎这风吹吹就垮的身体真是无语又忧心。很是心疼,亲自蹲下给儿子捏捏膝盖和小腿。站在大殿边缘的几个官员,眼睛都瞪圆了……
天授帝需要亲自给谁捏腿吗?
天授帝却不觉得自降身份,只心疼儿子,按照宫人给他捏的方式,细心温柔给沐慈捏了一会儿,问:“好些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