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45)
“监视?”崔骥征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咱们殿下这般的君子竟然也会行这等锦衣卫之举?”
朱厚炜翻过身背对他,“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将息吧。”
崔骥征又笑了一阵子,呼吸似乎也平稳下来,似是睡着了。
朱厚炜却殊无睡意,他初初降生时,以为此生父母兄弟双全,除去没有姐妹,已算得圆满,如今看来人人对他都有隐瞒,人人对他都有算计。
母非母,在世高堂,理论上在这世上和自己最亲之人,兴许并非亲母,对自己曾有的疼爱都是逢场作戏,而生身母亲是何许人、身在何处却又一概不知,就连尽孝奉养都是白日做梦。
兄非兄,同胞兄弟却君臣分际,更可能并非一母所出,曾以为直率不羁的少年竟然也有着如此深沉的帝王心思,牵扯座下那把椅子,再如何真情实意的兄友弟恭最终都会化作忌讳猜疑。
父非父……他来这世上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父皇”,他和张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不仅给他,也给后世无数痴男怨女留下无限憧憬遐想,可现下却告诉他,朱佑樘对张皇后的宠爱和偏袒是真的,可一双人却是假的,他终究还是需要借其他无辜女子的肚子去繁衍皇嗣,而这些女子呢?不论自愿与否,他们没有名分还被迫母子分离,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就如同皇室的金尊玉贵建立在剥削万千黎民基础上,帝后的伉俪情深之下,谁又能看见这些无辜少女的血泪?
也许他知道刘瑾江彬魏忠贤的罪大恶极,也知道正统正德乃至于嘉靖的昏聩荒唐,可想起自己前世今生都很景仰,这世上真正毫无保留爱他护他的人,竟也和这些人一样,对天理人情缺乏敬畏,对底层人的性命如此不以为然。
“我母亲常说陛下对兄弟姐妹都是极好,不论是大姨母还是她,都曾得到陛下不少封地,我们一家能有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全赖陛下的恩德。”黑夜中崔骥征带着困意的声音缓缓响起,有如林中鸟语、山中溪涧一般抚平他焦躁不安的心,“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偏颇,可不论他如何,对你的一片心却是真的。我后来去了北镇抚司,偷偷查过密档,其实殿下幽闭在撷芳殿时,每日他都会关心你衣食课业。后来我想,当时在张氏之事中,他对你这么狠心,也许反而是为了保护你……”
他没有必要再说完。
朱厚炜长年以来的一个心结不经意间被他解开,是了,他心中明白深爱的女人的秉性,也担心她因迁怒直接对非亲生的幺子动手,所以他只能佯装冷漠,抢先一步将朱厚炜发配去撷芳殿,再早早地让他就藩……
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他为自己赶走张乳母,他允许自己不纳妃、回绝了张氏的女儿……
“骥征,”朱厚炜的声音闷闷的,“我想他了。”
第十章
东曦既驾,朱厚炜起身着衫,一如往常。
待他打完一套拳后,亲自取了厨房做好的早膳,端回寝殿。
崔骥征昨夜思虑过深,几乎一夜难眠,此时仍在和锦被抵死缠绵,昏昏沉沉道:“殿下实在坚忍过人,下官实在佩服。”
“昨日之日不可留,若是整日沉湎于风木之悲,岂不是反而辜负了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番苦心?”朱厚炜推了推他,“牙刷牙粉为你备好了,且去洗漱。”
崔骥征哀叹着去了,过了会回来,“殿下这牙刷牙粉比我府上的好,牙刷软和、牙粉馨香,若是王府富余,我就不要脸地打个秋风,带些回去。”
“这有什么的,父皇用的是猪鬃,我用的是马鬃,自然要软些,那牙粉我放了茉莉花、金银花、田七,”朱厚炜摆好碗筷,“你府上人多,回头我让李芳给你多取一些。”
崔骥征发自肺腑,“殿下真是我打小见过最好的人了。”
朱厚炜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的远不够好。”
二人食不言地用了早膳,朱厚炜拭了口,忽而道:“待此番事了,我想修书提醒皇兄提防兴王府,可又担心江彬钱宁这般的近侍已和兴王府勾结,所以想请你代我传书。”
“哦?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你不怕我为泄私愤扣下书信?”崔骥征挑眉,不怀好意道。
朱厚炜笑笑,“你不是江彬、钱宁,自然做不出那等事来。”
许是崔骥征难得主动提及前事,朱厚炜忍不住问:“你至今仍不娶妻,难道还未放下么?”
崔骥征侧头,反问道:“殿下至今也未立妃,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朱厚炜摇头,“我与你不同,我并无什么放不下的,我只是不会。先生们从小教了仁者爱人,故而我知道如何去爱天下爱苍生,可我却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后来觉得有父母言传身教,毕竟从小见父皇太后举案齐眉,心中也觉得总有那么一个命定之人,可以让人从一而终、至死不渝。只可惜,如今看来,就连从前所见都是一片虚无。”
“如果殿下要的是至死不渝……那恐怕这世上没几对眷侣配得上这两字。”崔骥征面上流露出些许怅惘,“我与王小姐其实也就见过两面,一次是相看,一面便是最后那面。”
“我听牟斌说起过,听闻是个极有风骨也极聪颖的女子。”
崔骥征点头,“是啊,他还说漏了一点,就是样貌极美。用母亲的话说,京中勋贵之女,无一人容色比得上她。本来她这般的品貌,完全可以高嫁,就因为是庶出,才高不成低不就。她的父兄极其势利,大长公主府来议亲时,因太想结成这门亲事,便直接让她出来见我,也就是那时候,她才对我说宁为穷人、妻,不为公侯妾的。”
朱厚炜艰涩道:“你这样的浊世佳公子,她定然也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偷逃出府找你分说清楚。”
崔骥征苦笑,“先前我和你说过一次,我那时候年纪小,暗弱无能,事情发生后完全沉浸在怨愤之中,并无多少对她的不舍心痛。整日想着旁人眼光、奇耻大辱云云,根本也未考虑过她半点。她不请自来的那日,其实爹娘本不想让她见我,怕进一步坏了家里的名声。而我呢?第一时间是害怕,怕她要和我私奔,怕她要留下来……最后还是我嫂嫂求情,我才匆匆和她见了一面。”
“结果人家哪里是死缠烂打?她站在正堂,脸色惨白、形容消瘦,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对她指指点点,可她依旧昂着头,不卑不亢。她说帝王临幸,她无力反抗,想要寻死,又不能牵累家族。更何况,她什么都未做错,为什么要她一个无辜的女子去死?”崔骥征静静叙述,仿佛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她亲手将庚帖还给我,愿我另觅良缘,喜乐一生。从此她为天子妾,我为天子臣,各自安好,再无牵连。然后,她便登车走了。”
衡州冬日阴湿,今日更是阴寒刺骨,朱厚炜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杯热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若说之前我只是怨天尤人,怨恨自己的未婚妻被强取豪夺,那日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可能失去了什么。”崔骥征自嘲一笑,“不过只是些许遗憾,远到不了殿下所说至死不渝,你看后来又相看那江南的姑娘,我也没说什么……兴许天下男子皆薄幸,而且还挺健忘,我也不外乎如此吧。”
其实朱厚炜知道崔骥征如今在勋贵圈中已经有了克妻的美名,日后再议亲只会更难,心里又愧又悔。
“不说这个了,殿下若是怀疑丘聚,蔚王府里就得好好筛一遍,”崔骥征见他沉郁面色,故意岔开话题,“只是还需信得过的人处置。”
朱厚炜叹了声,“这个李芳,他在宫外的亲人我确是攥在手里的,他恭谨内敛,城府颇深,你以为如何?”
“目不斜视、眼光澄澈,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崔骥征点了点头,又笑道,“殿下和这些人朝夕相处,反倒问起我来?”
朱厚炜见他笑了,心里也是一松,“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眼光何等毒辣?有你掌眼,小王心里才放心。至于丘聚,到底是打小跟着的情分,除去尽快梳理清楚他与兴王府的干系还有这些年的往来,我还是想试探他一下,也算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