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83)
狭小的办公室,四人开会,筹钱。
纪慎语是技术工,扎着围裙戴着手套就来了。丁汉白守着他,给他拍土,给他擦脸,这大老板说话的工夫摆弄着他,叫人分不出情况是否危急。
佟沛帆说:“我那儿有些积蓄,先给你。”
房怀清一听:“又出力又出钱,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惯常的死样子,张口能降温,“何必那么麻烦,叫这师弟做两件粉彩转心瓶,用上十成十的手艺,一卖,不就行了?”
纪慎语闻声抬头,蓄意谋财,能骗得人倾家荡产,他警告道:“你别故态复萌。”
这师兄弟拌着嘴,丁汉白在一旁又过了遍账,户头已有的钱,能用的全部流水,截止楼盘下文件预估再添多少……数字纷杂,总之是不够。
一腔愁虑,傍晚回市区后直奔崇水,先前修复的几件东西在张斯年那儿,不知道脱手情况。丁汉白和纪慎语在胡同口下车,拎着酒菜烧饼往里走,门没关,等着他们似的。
一进屋,两人同时换副表情,不哭丧脸了,佯装万事顺利。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师父要孝敬,不能与之添堵。
布上一桌酒菜,丁汉白和张斯年碰杯,纪慎语就着热汤啃烧饼,豆沙馅儿,他接二连三吃撑了。一抬眼,这才发现对面搁着百寿纹瓶。他想起梁鹤乘,情不自禁叹息一声。
张斯年看来:“怎么?豆沙甜死你了?”
纪慎语说:“要是梁师父在就好了。”
张斯年扫兴道:“好好的提六指儿干什么,去去去,进屋睡觉去。”他眼里,那纪慎语就是个仍在发育的半大孩子,吃了就该睡,睡着就该长。
等外间只剩师徒俩,张斯年说:“小虎子白天过来一趟,说他给打听了,那楼竣工在即,盯着的投……投资商,多呢,你抓紧点儿。”
寅虎卯兔,小虎子是张寅的乳名。丁汉白点点头,干了一杯酒。
张斯年说:“我当初收你为徒,除了你有天分本事,还有个原因。”待丁汉白看来,他抱肘回想,“你特别狂,爷似的,那劲头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顿,老头骤然谩骂:“瞧瞧现在,快他妈跟我现在一样了!你被抄了家还是被弄瞎一只眼?端着深沉样儿给谁看?!”
这高声把里间的那位惊梦了,纪慎语跑出来,外间却没人,丁汉白被揪到了院里。张斯年扔一把铁锹,指着中央,让丁汉白挖。
丁汉白发懵,撬开松动的砖石,连挖数次,露出一个箱子。弄出来,扑了土,撬开后里面是个大泥团。纪慎语凑上去一闻,不让敲,去自己背包里翻出药水,抹上去,那坚硬的泥竟一点点软化了。
贮存器玩,这种方法最有保护力。
一层层剥开,里面的物件儿一寸寸暴露,就着明晃晃的灯泡,衬着乌麻麻的黑天。铁锈花看清了,兽面纹看清了,狮耳也露出来了……丁汉白停下手,大惊失色地看向张斯年。
张斯年说:“接着擦。”
丁汉白用了一万分的小心,胸膛震动,心脏都要蹿出喉咙。大清雍正年制,款识一露,他将这方尊抱在怀里,生怕摔了、磕了,指尖都紧张得颤抖。
纪慎语立在一旁,他没那慧眼,可他懂制造。行里有“一方抵十圆”的说法,这方器向来比其他器型珍贵,还有那遍布全身的开片,是哥釉著名的“百圾碎”。
张斯年蓦然眼红,这么件宝贝,他父亲当初为保护它而丧命。多少个夜晚战战兢兢,他藏着,护着,却也白天黑夜害怕着,转身进屋,他觉得真累。
“师父。”丁汉白叫他。
他说:“卖了吧,不得低于一百万。”
纪慎语大惊,一百万?!那是什么概念?!
百万高价,依然炙手可热,这下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丁汉白望着老头的背影,却悄然改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涉及到的价格均查阅了藏品或相似藏品的官方估价、拍卖价格,根据年份不同稍有调整。
第60章 转机。
还是屋里的破桌, 酒菜挪开, 铺垫三层厚布,那方尊妥当地搁在上头。丁汉白和纪慎语各坐一边, 盯着, 瞅着, 舍不得摸,生怕这宝物损坏一星半点。
纪慎语问:“师哥, 这真的值一百万?”
天文数字,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敢梦想有一百万,丁汉白点点头, 旋开放大镜检查唇口。无瑕, 唇口与短颈, 一体的肩腹,哪里都保存完好。转念一想,糊着药泥隔绝氧化,埋在地底下, 要不是他遇到天大的难处, 还会埋藏多久……
这时, 老头在里间哼起戏词,唱的是《霸王别姬》中的一段。丁汉白踱入屋内,细细听,这段戏的曲牌名是“夜深沉”,此刻唱真是应景。
张斯年倚着床头,合眼, 吊眉,将字句唱得婉转沧桑,最后一字结束,那干枯褶皱的眼皮已然泛红。丁汉白坐到床边,问:“师父,如果我并不需要钱,那方尊你打算埋到什么时候?”
张斯年说:“不知道。”也许再埋十年、二十年,直埋到他死。他不怕死,一丁点都不怕,朝生暮死都无妨。他倏地睁眼,动动嘴唇,却没讲出话来,只无限凄凉地笑一笑。
丁汉白心真疼啊:“老头,那物件儿叫你受罪了,是不是?”
张斯年点头,又摇头,慌神望一眼窗外。人老了,嗓子也老,此时听着格外嘶哑:“我以前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他蓦地激动,怕丁汉白不信似的。可他曾经真的和丁汉白一样,意气风发,像个爷,但为了保护那些宝贝,瞎了眼睛,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经受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太害怕了,不知道余生会不会又来一轮,所以提心吊胆。
丁汉白轻声问:“师父,让我挖地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张斯年面露恐惧:“我横了心。”这迫在眉睫的关头,他横下心赌一把,宝贝交付,成,皆大欢喜;不成,有什么凶险,他将来顶上,反正贱命一条没什么所谓。
一番话说完,丁汉白久久无法平静。他记得纪慎语总是摸梁鹤乘的手指,于是学着,握住张斯年的手。一只老手,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肌肤相贴,传输着言语难以说清的东西。
“师父,别怕。”丁汉白哄着,“现在做生意的人很多,发家的富翁也很多,你不是说过,时代变了。这些古玩宝贝是受保护的,没人会强夺去毁掉,永远都不会了。”
老头目光发怔,忆起过去呜呜地哭,竟像个孩子。
丁汉白心痛难当,抚对方灰白的发,那件方尊能解他所有难题,可面对张斯年的心中阴影,他却就着深沉夜色,定下别的主意。
六十多了,埋藏着恐惧活了几十年,他这个做徒弟的,不能只想着自己。
待张斯年睡着,丁汉白轻巧出屋,一愣,只见纪慎语仍守在桌旁,直着眼,居然纹丝未动。他过去叩桌,纪慎语一个激灵抱住方尊:“小心点!万一碰了怎么办?!”
丁汉白好笑道:“回家么,我困了。”
纪慎语一脸正色:“不行,我得看着它。你去里间和张师父睡吧,我来守着。”
这模样太过好笑,拉不走,拽不动,小屁股粘在了椅子上。丁汉白洗完澡端盆水,拧湿毛巾给纪慎语擦脸,擦完往那嘴里塞上牙刷,为了不动弹,竟然刷完就着水吞了。
丁汉白问:“你现在一心看它,都不瞧我了是吗?”
纪慎语盯着狮耳:“你当我没见过世面吧,这宝贝脱手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我一定要仔细看着。至于你,你身上有几颗小痣我都知道,少看两眼也没什么。”
这一通理由真是噎人,丁汉白无奈,兀自锁门关窗,折回,将纪慎语一把拎起,用着蛮力拐人睡觉。纪慎语晃着腿,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方尊,忽地屁股一痛,叫丁汉白轻掴一巴掌。
丁汉白骂:“瞧你那德行,看情郎呢?!”
里间门关上,纪慎语认命地打地铺,躺好,关灯,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悄声说:“师哥,一定要找个上乘的买主,有钱是肯定的,还要真的喜欢,最好长得也英俊,性格得善良……”
丁汉白说:“你给方尊找买主还是找婆家?”
床上呼噜声响起,纪慎语问:“师哥,咱们怎么谢张师父?”
丁汉白凑耳边咕哝,纪慎语大惊,而后知晓原因却十分理解。他抱住丁汉白,说些别的,手伸入衣服摸人家宽阔的背,按在脊梁第三节 ,那儿有一颗小痣。
夜深人静,千家万户都睡了。
隐隐约约的,有一点雨声。
纪慎语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外屋看方尊是否安好,回来,撞上张斯年喝水。又睡两个钟头,他再次爬起来,去看方尊是否依然安好。
他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来看看,天快亮了,又来。张斯年起夜上厕所,问:“六指儿他徒弟,你有完没完?跟我徒弟同床共枕就那么难为你?”
纪慎语脸一红:“……我确认东西还在不在。”
张斯年气道:“我藏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没丢,现在还能不翼而飞?!”
天大亮,酣睡整夜的丁汉白精神饱满,瞧着纪慎语的眼下淡青直纳闷儿。听张斯年讲完,乐不可支,乐完,一派郑重,说:“师父,这方尊交给我处理,无论做什么都行?”
张斯年一怔:“你不卖?”
这师父太聪明,丁汉白说:“不卖了,你最爱逛古玩市场,不久后我开古玩城给你逛,你还最喜欢博物馆,那,把这宝贝搁进博物馆怎么样?”
年岁不同,时局大变,当年无数珍宝被打砸破坏,张斯年要用命护着,生怕走漏一点风声。那份惧意根植太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把这方尊上交,国家都给予肯定表扬,那张斯年的心头阴翳就彻底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