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10)
作者:初禾
时间:2019-10-02 17:24
标签:年上
单桥没睡,甚至没有坐下。在一帮橡皮泥一般的乘客里,他显得格外突出,一眼就能被看到。
半夜,叶小船在翻了无数个身后,终于穿过节节卧铺车厢,向硬座车厢摸去。
“哥。”后半夜,人困马乏,叶小船压低声音道。
单桥正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眼底是浓重的倦意。
叶小船又内疚又心痛,“哥,我睡好了,你回去睡吧。”
说着,他伸出手,想拉单桥。
单桥很自然地避开,看一眼时间,“回去。”
叶小船已经来了,又怎么会再回去,“哥,我真的睡好了。”
“我白天睡。”单桥再次闭上眼,“白天就换回来。”
叶小船还想坚持,单桥慢声说:“上火车之前,你说你不会给我添麻烦。”
叶小船一惊,一下子懂了,单桥这是已经不耐烦。
他抿一下唇,“那我回去。天一亮我就来换你。”
“等一下。”单桥忽然道:“身份证带在身上吗?”
“在。”
“给我。”
叶小船一个人漂泊了五个年头,吃过无数与钱相关的亏,十六岁之前力气太小,赚来的血汗钱被偷被抢,抢不过,追不回,还得挨揍。
所以叶小船像大多数穷人一样,对钱、银行卡、身份证看得特别紧,从来都是贴身放,谁也不给。
可刚才,单桥找他要身份证,他是想都没有想就给了。
走在回卧铺车厢的路上,才明白单桥是打算用他的身份证给他补票。
不管是补票还是别的,他都相信单桥。
这种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感觉太陌生,太久违,又太美好。叶小船回到床上,一丝一丝地品着这种滋味,觉得比喝过的所有奶茶加起来还甜。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味甜熏晕了脑子,他蜷缩在床上,竟是渐渐有了睡意。
难熬的长夜终于过去,天亮之时,火车经过一个大站,乘客下了很大一波。
单桥走去乘务室,问是否有空出来的座位。
乘务员一查,笑道:“你运气好,才空出来一个硬卧,还有三个硬座。补卧还是座?”
旅程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单桥拿出钱包,“硬卧。”
叶小船醒过来时,车厢广播已经在放音乐了。他立马跳起来,暗骂自己睡得太沉,穿上鞋就想去找单桥,经过洗漱池才想起自己没洗脸,也没漱口。
不想被单桥觉得不爱干净,他只得跑回去拿牙刷牙膏香皂,心急火燎将自己收拾好,赶到硬座车厢时,却哪里都找不到单桥了。
“哥?”有一瞬,叶小船浑身发冷,心脏和从心脏泵出来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单桥消失了,他找了五年的哥哥又离他而去。
相逢是假的,共享的一盒奶茶也是假的。
叶小船急急向卧铺跑去,最害怕的是在床铺底下找不到单桥的行李包。
“哎呀,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见叶小船冲进来就跪在床边,对面铺的大姐吓了一跳。
叶小船将床下的行李包拿出来,紧而又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啪一声砸在手背上,恐惧却因这一声慢慢褪去。
我他妈蠢蛋!
他在心里骂自己。
哥一定是补到票了,在哪个车厢休息。
强烈的恐惧就像盛夏的飓风,消失之后会留下一片狼藉。
叶小船坐在床上,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彻底平复下来。
放着早餐的推车过来了,叶小船买了一份。
这是他无数次火车旅途中,头一次自己掏钱买火车上的食物。
大姐笑:“饿啦?”
叶小船摇头,“给我哥买。”
单桥在哪节车厢,叶小船根本不知道。但火车就那么点儿长,他不怕找不到。
茫茫人海都找过了,一辆火车算得了什么。
从卧铺到硬座,又从硬座到卧铺,手里的稀饭已经凉了,包子也没了温度,叶小船终于在12号车厢里找到了他的哥哥。
单桥补到的票是下铺,此时正面朝里睡觉。
叶小船唇角止不住上扬,想坐在床边,又怕吵醒单桥,最后只好坐在过道的贴墙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单桥。
车厢里有孩子哭泣,单桥醒了。
“哥!”叶小船一步就跨过去,“我请你吃早饭吧。”
此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再过一会儿,就该供应午饭了。
单桥也不知道睡好没睡好,沉沉的目光落在叶小船脸上。
单桥十多岁时眼眸就很深,眸中大多数时候看不出情绪,总是平静无波,可大约是因为这双眼太过深邃,所以他的视线在一个人脸上长时间停留时,眼神就显得特别认真,特别专注。
叶小船被看得心头发麻,“哥?”
“你怎么找到这儿?”单桥终于别开视线,从床上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洗漱。
叶小船就跟着,想显摆自己找人的本事。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单桥洗完脸后将身份证还给叶小船,“车票给乘务员了,你要困就去睡会儿。”
叶小船猛地意识到,自己该给单桥钱。
从大石镇到远城,下铺硬卧票四百多一张,中途补票的话,也起码三百了。叶小船不愿意让单桥花这个钱,接过身份证就去摸钱包。
单桥说:“算了。”
叶小船急道:“这怎么能算?”
单桥说:“以后再说。”
就这么一句话,把叶小船堵住了。
以后再说。
说不说不是关键,关键是以后。
叶小船单方面认定,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旅途的第三天,正点到达远城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可途中不停错车让车,广播里说晚上十一点才能到站。
叶小船一点儿都不急。
火车已经进入辽阔的西北了,在大站丹庄市火车站停靠半个小时。很多乘客都下车活动手脚,单桥难得主动与叶小船搭了句腔,“下去走走。”
西北的空气特别干燥,叶小船总觉得这儿的风都带着沙子的味道。
站台上来来往往全是人,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卖零食,玉米和烤肠的香味驱散了沙子味。
叶小船嗅了嗅,倒不是馋,只是觉得这味儿比沙子味闻着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实在是很像一只饿着肚子的流浪狗。
单桥买来玉米和烤肠。
叶小船既尴尬,心里又满胀得慌。
单桥说:“你以前就喜欢吃烤肠。”
单桥说的是小时候的事。
叶小船上小学时,兜里没钱,看着学校门口的烤肠悄悄流哈喇子,却没跟任何人说。
这情形被单桥的同学看到了,嘻嘻哈哈告诉单桥,说天天跟着你的那小崽儿盯着烤肠流口水呢。
后来单桥难得和叶小船一同回家,路上给叶小船买了一串烤肠。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突然提起这事。
更没想到单桥还记得。
一时间,几乎所有情绪都在胸中炸开,前一日在洗漱池边未能说出的话又到了嘴边,并且再也关不住。
“哥,你退伍时在这个火车站中转过吗?”
“中转过。”
“我不知道你是夏天退伍。”叶小船的眼睛雪亮,“不然我应该能在这里等到你。”
单桥微蹙起眉,“你在这里等过我?”
“嗯。从我离开大石镇那一年起,每年退伍季,我都在这里。”叶小船深吸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很擅长寻找,也很擅长等待。”
单桥是逆光站着的,眉眼几乎全在阴影里。
叶小船说完就手足无措起来,拿起玉米一口接着一口啃。
单桥到底什么都没说,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到车厢中。
两个卧铺在不同的车厢,之前不睡觉时,叶小船都待在单桥的车厢里,这次却为那不该说的话而忐忑,回了自己的车厢。
夜里十一点,火车终于抵达远城,叶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打算等火车一开门,就冲出去。
单桥不一定等他,他一定会等单桥。
可原计划打开的车门突然又说不开了,乘客必须去车厢另一头的车门。叶小船站在最贴近车门的地方,这一换,就成了排在末尾的人。
前面有老人,有带孩子的女人,有小孩,他没办法靠蛮力去挤,等到从车里下来,全车的人几乎都下光了。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涌向出站口的人潮中,根本没有单桥。
“在这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将他的惊慌尽数瓦解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单桥正站在不远处,提着行李包,等着他。
第11章 我是我,你是你
四年前,“有海”还只是个刚被单桥买下来的破旧小院,没有花园和菜园,更别说葡萄架和葡萄架下的长木桌。
院子里有一栋待拆的木楼,单桥打算在那儿盖供客人居住的正规楼房。
像远城这种小地方,半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也没有出租车。单桥离开时将摩托停在火车站,回来时却多了个叶小船。
叶小船第一次来远城,闻着这座城市陌生的气息,被单桥带到了家里。
那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一室一厅,没怎么装修,只比大石镇的筒子楼条件好一些。
叶小船这一趟可谓匆忙到了极点,飞机转大巴赶到大石镇,没待几小时又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三天下来,他悄悄闻了闻自己,已经臭了。
“去洗澡。”单桥扔来一条宽大干燥的毛巾,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叶小船有些汗颜,猜他哥已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左边热水,右边凉水。”单桥转过身去,弯腰整理行李包里的东西。
“好。”叶小船赶紧走进卫生间,将自己从头清洗到脚。
常年在外打工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天热还是天冷,有热水时一定要用热水,越烫越好。
这就跟穷人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一个道理。
他不知道下一次洗澡时,还用不用得上热水,所以有热水时一定要洗个爽。
卫生间里摆着的是很普通的洗发水和香皂,硬要说特别的话,是它们的气味都很淡。叶小船这个人俗气,喜欢浓烈的气味,好像只有最艳最烈的香气,才能遮盖住他每天干活浸出的满身汗味。
单桥的香皂气味太淡,叶小船抹了好几回,终于确定没有汗味了,才忽然意识到,水已经凉了下来。
热水器是烧电的,单桥刚才只烧了一会儿,本来热水就不多,这下被他全糟蹋完了。